晏几道:风流贵胄,四痴公子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江西临川人。

他的父亲,便是鼎鼎大名的词人宰相晏殊,当年以神童闻名天下,被推荐给朝廷。

晏几道出生时,晏殊已经四十七岁。

他自幼聪颖过人,继承了父亲优良的文学天赋,七岁便能写文作诗。

作为家中幼子,又与自己相似,晏几道受到了晏殊的宠爱,经常带着他出入官场,向同僚展示他的诗作。

很快,晏殊的文名便传到皇帝那里。

当时的皇帝,是仁宗皇帝,国家政治清明,国泰民安。

有一次,仁宗皇帝在宫中举行盛宴,广邀群臣和天下名仕。

晏殊作为宰相,当然也在被邀之列。

晏几道听到消息,吵着要去赴宴。

晏殊被逼无奈,只好答应他的请求,然后千叮万嘱,让他不要乱跑乱动,否则,被皇帝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晏殊一再保证,会严守宫规,绝不乱动。

盛会举行那天,晏几道跟着父亲,混进宫中,然后藏在桌下,一边品尝父亲偷偷塞给他的美食,一边欣赏外面的歌舞。

到了热闹处,晏几道不仅忘记了向父亲的保证,甚至还跑出来,原地叫起好来。

仁宗皇帝很快便发现了晏几道,命人将他带到面前。

晏几道这才知道大事不妙,急急回头,向父亲寻求帮助,但晏殊此刻已经被群臣劝醉,不知醉倒在哪里。

仁宗皇帝其实早就猜出晏几道的身份,却故意板着脸,向他问罪。

将他吓得差不多了,仁宗才故作大度地道:“你这孩子,竟然私闯皇家盛宴,按罪当诛,但朕今日高兴,只要你在一炷香时间做出一首诗来,便饶你不死。”

晏几道一听作诗,便轻松下来,当场赋词一首《鹧鸪天》: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上转红阳。

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

皇州又奏寰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词中都是花团锦簇的吉祥语,仁宗听后大喜,单独赐了他一个座位,让他与天下名仕一起,欣赏歌舞盛宴。

待到十四岁时,晏几道便参加科举考试,一举中第,被赐进士出身。

但晏几道志不在仕途,他的六位兄长虽然先后进入官场,但他却依然过那逍遥自在的风流公子生活:“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他每日里跌宕歌词,纵横诗酒,斗鸡走马,乐享奢华。

他经常与当时的名仕,如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黄庭坚等,谈文论艺、饮酒赋诗。

莲、鸿、苹、云四位年轻貌美的歌女,在一旁助酒唱和。

甚至在多年以后,晏几道还会清晰地忆起与与小苹初遇的场景。

他把这个场景,写进了下《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中: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绮罗脂粉、珠围翠绕、锦衣玉食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仁宗至和二年。

这一年,晏殊去世。

仁宗皇帝亲临丧仪,百官前来吊唁,绵延五十多年的相府毕毕剥剥燃烧着最后的繁华。

面对川流不息的宾客,在迎来送往的疲惫里,晏几道春风得意的生活,也随着晏殊的下葬,而成镜花水月。

对于在朝堂经营了数十年的晏殊而言,他留给晏几道的,其实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强大关系网。

当时,他的六个哥哥都已步入仕途。

姐夫富弼,更是接替父亲成为当朝宰辅。

朝中各重要部门的官吏,也多半为父亲的旧交故旧。

再加上仁宗皇帝对晏殊感情颇深,又早早地知道了晏几道的文名,如果他肯在伸手,繁华富贵,垂手可得。

但是,刻在文人雅士骨子里的清高孤傲,让他选择了一条与世俗完全背向的道路。

正如他在《玉楼春》中所说:“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

他的耿介孤直,他的疏狂清高、放言无忌,最终使得他落拓一生,陆沉于下位。

《碧鸡漫志》中曾记载了后来权倾一时的蔡京派人请他作词的情形。

对于蔡京的邀约,晏几道只是敷衍了两阕描写节日风光的词,绝不肯写一句奉承趋附的话。

这两首《鹧鸪天》如下:

《其一》

九月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风凋碧柳愁眉谈,露染黄花笑靥深。

初见雁,已闻砧,绮罗丛里胜登临。须教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滟滟金。

《其二》

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

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对月空。

蔡京大为恼火。

晏几道的孤介狷狂,让他的仕途变得崎岖坎坷。

后来,实在混不下去,只好早早地辞官归乡,早早地过他的词酒人生了。

对于官场中人,晏几道极为厌恶,但对于朋友,晏几道却仗义执言。

他的好友郑侠,因为不满王安石的极端变法之策,将自己在各州县见到的变法弊端面陈直谏,被贬为京城监门小吏。

守门之时,郑侠亲眼看见大批农民从外地逃到京都,充塞街道,惨不忍睹。

郑侠决心为民请命,画成《流民图》,辗转送到皇帝手中,又被皇帝带进后宫。

图上悲惨的情景,让所见之人无落泪,王安石因此被降职,最终触怒新法派,被流配到偏远之地。

晏几道与郑侠颇有交情,也被牵连入狱。

起因是,有人在郑侠的家中,搜到了一首晏几道写给郑侠的诗:“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这些人如获至宝,以讽刺“新政”、反对改革为名,将晏几道逮捕下狱。

这封信,后来被呈送到神宗皇帝那里。

神宗皇帝居然很喜欢这首诗,便下旨将晏几道释放。

经此之事,虽有惊无险,但让晏家家境每况愈下。

他从一个书生意气的公子哥,彻底沦落为潦倒落魄的贵族。

生活的落魄,让晏几道不得不放下自尊,主动向父亲往日的亲朋故旧寻求帮助。

当时,他在颖昌任职,而自己的顶头上司便是父亲往日的门生韩维。

他主动向韩维投献了一首词,抒发自己的政治抱负,并请求他多多提携。

韩维虽然自称晏殊门下老吏,并客气地称晏几道为郎君,但并不愿提供帮助,并讽刺他“才有余、德不足”。

这番话,让晏几道彻底心灰意冷,从此不再介入朝中纷争。

他住在汴京,皇帝赐予父亲的老宅里,专心编撰自己的《小山词》集,很少见客。

除了年轻时的朋友,比如黄庭坚来,他会作陪。

其余的都谢绝了,哪怕名噪一时的苏轼。

苏轼曾请黄庭坚转致期望结识之意。

但他回答说:“今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后来,词集编撰完毕,收集词作260首,其中长调3首,其余均为小令,成为婉约派的重要著作。

《小山词》的主要内容,是追忆往昔的恋情,感伤人生的虚幻,堪称爱情典范。

清代词论家陈廷焯认为,晏几道的《小山词》,超过了晏殊和欧阳修:“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晏殊)、文忠(欧阳修)之右……措辞婉妙,一时独步。”

公元1110年,晏几道病逝,享年七十二岁。

他生前的好友黄庭坚,为他这一生,做了如下总结: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

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

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

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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