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城北:从裘盛戎演屠岸贾说起
戏曲演员年轻时努力练功,“成角儿”后继续练功。当然,此后的练功不同于当初了。你的嗓子早已“出来”,该得“好儿”的地方也早已有了“好儿”。观众该给鼓掌的地方都会鼓掌。同时你早已出师,上台怎么演,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了。如果排演新戏,师傅再不管你。你一共有几场戏,每场戏到了台上,只要你能亮点什么玩意给观众,那观众就都捧着你,你就不会不继续红了。所以说,角儿红了之后的路也好走,只要按部就班不出大格,继续红上加红,是不难的。
话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北京京剧团决定上演《赵氏孤儿》,马谭张裘四大头牌都上。消息早就传到了社会之上,戏迷无不翘首期待。这戏对老戏迷来说,并不是新故事,它与余叔岩派的《搜孤救孤》是一个故事。安排裘盛戎在其中扮演大奸臣屠岸贾。此前金少山陪孟小冬唱过这出,金也是唱屠岸贾。对比于金,裘不能不想到自己:金三爷去世多年,自己如今再唱这个屠岸贾,嗓子条件与金不能比,所以唱屠岸贾是无法再有什么新的。同时今天输给金三爷,也不算什么羞耻。但北京京剧院排演这出戏,要的就是个整齐,四大头牌都上了,这本身就是种气势。如果我在哪一点上不那么争气,大不了是我个人不争气,对于全团也只是小损失。我也不是不想个人:你靠什么成角?如今再排这个屠岸贾,还有没有办法与金三爷再争一争?裘这么动了脑子,终于计上心来。
就在他公开接受这个角色的当晚,北京京剧团导演王雁突然去裘盛戎家找他。裘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接待了他。王说:“您真是好脾气,白天开会安排人物,团里让您演屠岸贾,您怎么就不吭不哈接下来了!”原来,这天白天北京京剧团开会,落实不久将开排的《赵氏孤儿》主角人选,会上确定裘扮演大奸臣屠岸贾。这是个大反派,一般用架子花就行了,何劳上裘盛戎这么个著名铜锤呢?也奇,会上顺风顺水,马先生谭先生一一都接了活儿。到了裘这儿还是一切顺利,他也接了。这编剧再思再想,总觉得心里有点堵,于是决定晚间跑一趟裘家。
编剧说他自己没派,更不是某个头牌的私人,一切秉公,觉得北京京剧团不缺花脸,屠岸贾随便安排一个人演都能称职,这活儿素来只是个重要二路,只要演出一点凶劲,只要在气势上够,这就齐了。三十年代金少山陪孟小冬唱过,就也只达到这个标准。嗓门大,气势足——能做到这个,观众心里也就服气。以裘先生和金相比,气势上是差那么一点,但环顾今日北京京剧团,似乎也没人可以胜过裘。让外行一看北京京剧团这个阵势:人家全梁上坝,还说什么!但从裘个人来讲,总觉得他也不是没有一丝勉强。但本人没二话,外人还能再说什么!
导演开门见山,问起裘接活儿的本意。裘说,咱们团号称四大头牌,就是要求个整齐,马先生谭先生都是大牌,而且还是前辈,人家没话,咱却有话,这不太有点什么?导演一听,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如果裘一撤,剩下三大头牌,就不像是自己团的新戏了。
裘也看出导演的心思,他停了停又说:“这屠岸贾也不是一般的奸臣呀,您瞧他那扮相,还有那穿戴——头上戴着翎子,如果耍好了,人物岂不能出点新东西?可素来演屠岸贾的,还没人想到这翎子——这翎子也能出戏!就为这,我琢磨了好几天,我什么时候应该怎么用它,什么时候掏左边的,什么时候甩右边的,我终于想出一套办法。到联排时,还烦劳您给看看……”
本来,导演下面心里有话,只要裘同意撤了,下边他这个活儿由谁接,他也想出好几位人选,甚至哪位接时多注意点什么,他事先也想得很周到。不料,让裘这么高风格一亮,他反而没话了。但他憋了一个心思:到联排时,出水才看两腿泥。果然,裘盛戎说到做到,等联排时,他穿上屠岸贾的蟒袍,再戴上翎子,裘用心一耍,果然就大不一样了!甚至马先生与谭先生在侧幕里看到,也都同时伸出大拇指……王雁想,像裘这样的大牌,他真会找出新的地方——一方面,完全接受团里的安排,同时找准自己出新的地方,就那么一点,也不影响其他人,但这个细节如果对此到已经去世的金三爷,那就不能不说是很巧的了。所以说,裘能够选中这个细节,足见他胸有全局,力气花在刀刃上,出新的方向选得准!
但是,这样的《赵氏孤儿》上演之后,来自观众的反映还是强烈要求裘盛戎依然扮演一个真正的大忠臣。于是,剧团通过全盘安排,又添加了一位老将军魏绛,在后边与程婴发生矛盾,在误打程婴之后,又唱了一大段“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的汉调二黄。观众这才满意并满足了。当然,这段唱在增加之前,裘是先征求了马先生的意见,问了“唱什么板式”与“唱多少句”这样的问题,马不仅同意,还建议裘与自己的琴师李慕良一起协商。裘得此信后,经过再三协商,终于解决了“加不加”、“加什么”与“加多少”的问题。
这出戏能够说明的东西很多。
上述关于《赵氏孤儿》营造经验的点滴见闻与体会,涉及众多行当和细节,足以分别成“书”,在戏曲史上留下宝贵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