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人的海之味

磁场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比如当我悄悄欣赏一个人时,很快会感觉他(她)对我也很用心。若我不太喜欢一个人,便会发现他(她)其实对我也反感。再比如我最近去了一次我的原乡宁波镇海,发现身边陡然新涌现许多优秀的宁波人,包括宁波籍上海人,甚至不少发源于澥浦。我们因宁波开始频繁互动,籍贯宁波仿佛是信用、能力、性情的背书,甚至建立了同乡会,与镇海驻沪办主任也成了好友,属于宁波的能量如梦初醒,开始向我涌来。

我祖籍宁波市镇海区澥浦镇,澥浦镇有何家弄与何家桥。祖父十几岁时来沪学生意,后独立经营米业,曾在黄浦区、原闸北区开了多家米行。这是大多宁波家族安家上海的普遍范式,兢兢业业、克勤克俭,踏实地经营起一份人家。

接触观察下来,我发现宁波人有四个非常明显的性格共性:

一是精干有能耐,能文能武,能仕能商,能屈能伸 能经营、能吃苦、能蛰伏、能腾跃、审时度势,也有智慧胆识,临门一脚非常硬。襟江带海的地理环境,绵长相续的商业传统,灵秀风雅的浙东文化及自唐宋以来重要港口的特殊地位,使宁波人具有天赋般的商业敏感性,且无论他们的启航港在哪个领域,经过筚路蓝缕的奋斗,其之志向必定不囿于行业的红海,而是深入到更广袤的蓝海。他们向海而生,于是拥有相对开放性的人生。

如今上海户籍人口中至少有300多万宁波人后裔,他们创造了相当一部分的海派价值观,为当年的江南小渔村注入了强悍的海洋气质。精与通无疑是沪、甬双城的性格特质,内心明镜,面子、里子皆有追求。宁波多山,于是更多了一份坚忍厚重。宁波更靠近海,便更加了几许激情澎湃。

二是桑梓情怀 和任何一个宁波人聊蟹糊、泥螺、鳗鲞,他们都会立刻精神抖擞,聊得齿颊留香。清代百科全书《清稗类抄》里说:“宁波人嗜腥味,皆海鲜。”

宁波人可能是中国沿海城市里最喜欢吃海鲜的人群。作为宁波人的后裔,我家里白鲳、舟山带鱼、条虾、紫菜、开洋、干贝是任何时候拉开冰箱都不会缺少的食材。夏天晚餐时无论丰俭,总不忘小碗里挑些酒香咸鲜的黄泥螺,有这几颗肉膏鲜嫩、余味悠长的尤物下肚,才算落胃。

西北风一起,鳗鲞就挂起来了。银光铮亮的新风鳗鲞在寒风中凌霜傲雪,一天天油润透亮、脱胎换骨,待到清蒸后上桌,鲜美的引擎发动,紧致细腻、咸鲜弹牙,那回味仿佛不仅是物理的,还是精神的。

没有宁波人不爱咸蟹的。红膏呛蟹是咸蟹中的精品,用肥硕的野生红膏蟹才能腌出呛蟹特有的咸鲜味。晶莹剔透、酒香扑鼻的呛蟹配上米饭,生动流转的味道每每引得海外宁波人热泪盈眶,那是挥之不去的乡愁。当他们离开了故乡,就愈加发觉味觉基因根本不会改变。他们对于海鲜有着深入骨髓的执念。女作家苏青说:“宁波小菜的特色,便是‘不失本味’,鱼是鱼,肉是肉,不像广东人、苏州人般,随便炒只什么小菜都要配上七八种帮头,糖啦醋啦料理又放得多,结果吃起来鱼不像鱼,肉不像肉。”

宁波一切的好,是宁波人漂泊在异乡,混迹在一群异乡人中更能深切体会的。宁波人很认老乡,喜欢抱团,资源交流,共叙乡愁。据说中国能被称为“帮”的只有“宁波商帮”,宁波人早在20世纪初就占据了大上海的码头,成为当时中国第一商帮。邓小平曾说:“宁波的优势有两个,一个是宁波港,一个是宁波帮。”

三是重视教育 我父亲1964年考进大学时,那年本科全国招生19万人,祖父乐坏了,全家人引以为傲。尽管家道中落,却毫不犹疑支持父亲深造。宁波人自古相信“富而教不可缓”,被“天一阁”书香熏陶出来的他们深知教育乃立国之本。甬商未入商海之前,大多受过较为正规的文化熏陶,因此大多是儒商。其商道提早大半个世纪与西方现代社会接轨,也使得他们从一开始就能站在制高点上,从金融、航运、制造等产业介入,更方便地融入经济全球化轨道。从清同治年间的澄衷学堂、叶氏义庄到近代的宁波大学、希望小学,从遍布全国的逸夫图书馆、教育楼到各类奖学金、教育基金,宁波帮对科教兴国的贡献不遗余力。

四是规矩大 守礼数,克己复礼,比较难弄。以前在宁波人家当儿媳是不大容易的。家里不论贫富,都绝不允许有凌乱和颓唐之气。在宁波籍家庭里,小辈从小就须洗耳聆听长辈关于人生经验和做人规矩的训诫,点点滴滴,事无巨细。他们普遍相信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也因此把宁波打造成繁华的渊薮之地,积淀深厚,商而不俗,文而不迂,涉狂澜若通衢,海定则波宁,一切都恰到好处。

我从小被教育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坐着腿要并拢,不能驼背,不能抖腿,走路要轻,吃饭绝不能吧唧嘴,筷子不许从碗里兜底翻,吃饭时要手挡饭碗,要专心致志,不许看书、看报、看电视,注重礼尚往来的同时不能一拳来一脚去,掌握分寸与尺度……祖父去世前3个月拍的一张全家福至今让我印象深刻。二三十人济济一堂,老爷子正襟危坐于中央,高大的身躯尽管已经相当虚弱,却坐得笔挺,目光灼灼,气场强大,威严中带着慈祥,那是充满包浆的灵魂里散发出的力量。

全球政界、商界、文化界、科技界、艺术界的宁波籍名人不胜枚举,每个人都是一本厚重传奇的大书。我总觉得宁波人的基因里一定有一种决定面貌的东西,尽管颜值各异,但有一种味道却十分相似。就像胡兰成评价苏青的句子:“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无可批评的鹅蛋脸,俊眼修眉。”张爱玲也曾写:“宁波人漂亮的多,如王丹凤。”我研究了一下宁波脸,发现无论男女大多清秀、洋气,更具理性和攻气,有一股天生的故事感和软硬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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