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日月

清晨,顺着县城的沿江风光带散步,惊诧地发现早前不久空着的地方已是面目全非,打桩机狂妄地往地里突进,每进一步都发出巨响,被脚手架捆绑起来的半成品房屋一溜排开,围墙上悬挂着巨幅精美的广告牌,画面呈现的是这些房屋建成以后的人居环境,逼真的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园林绿化,让未来的生活场景变得触手可及。

居住在县城的这些年,像这样的变化已是司空见惯,几乎闭着眼都能一一勾画或描述出来。城市的体量在不断壮大与攀高,随车水马龙呼啸而来的话题也变得尤为现实,房子、车子、钞票、,以及关联自身利益的各种交际圈,缠串在一起,仿佛串成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铁环,由日到月,由月到年,不停地在眼前滚来滚去,除了让我们在攫取中产生短暂的快感与迷失,伴随而来的还有挥之不去的紧张、焦虑与疲惫。

日月飞逝,我们的生活逐渐变得乏善可陈。

我怀念村庄里流淌的日月,抽象的时光在那里转化为一幅幅生动具体的画面,春耕夏收,夏种秋收,四季的变换总能带来不同的收获。人们在田野洒下汗水,田野就能给人们以丰富的馈赠,农田里的稻穗挂着沉甸甸的收获,田埂和山岗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蔬菜,水塘里的鱼儿在茁壮成长,猪圈里的牲畜在一天天发胖……日月平淡,人们用艰辛的劳作演绎着踏踏实实的农家生活,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人们关心的是天气和禾苗的长势,没有那么多喧嚣和骚动,大地、细草、风吹、流水、鸟飞的声音,让内心安然平和。人们守着田野从葱绿走向金黄,各自坦诚相见,且心照不宣。

村庄的日月看似波澜不惊,却又在悄悄地书写着生动的故事。爷爷曾一遍遍地说起民国三十三年走日本的时候,某某一家人傍晚插秧归来,遭遇鬼子,急中生智跳进了凤凰山上的一口水塘里,借塘边茂盛的柴草作掩护而躲过一劫,爷爷去世了,那故事被我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村西头那棵大樟树也有故事,村人说大炼钢铁的那一年,有人要砍掉它,刚举起斧子就听到晴天里滚过来一阵惊雷,有一声直接砸在砍树人的跟前,吓得他扔下斧子赶紧跪地叩头,于是那棵樟树得以存留下来,人们还在树边用石头搭了一个简易的神龛,香火断断续续地延续至今。就连一些道德说教也来源于村庄的故事,比如,人们时常说起在某个久远的年代,村里的一个恶媳妇逼得婆婆跳塘自尽,婆婆被葬在了蒋家坳,人们在深夜常常听到坳里传来阵阵悲伤的哭声,后来,恶媳妇竟莫名其妙地瞎了一只眼,那哭声也就渐渐消失了。故事尽管难辨真假,却给了后人们以无声的告诫和提醒。

村庄的日月渗透了数不清的故事,它们串联在一起,构成了村庄一部生动鲜活的历史,被一代代流传了下来,压根也不需要文字记录。这历史就写在老人们花白的胡子和深邃的皱纹里,深深地刻在村庄的土地上,刻在老井、古树,以及亘古不变的山岗和沟渠上,又深藏于村庄里生活着的以及离开村庄的每一个人心中。

每一次回到村庄,我都要在到处转一转,目光所及之处,山岗上的坟茔在逐渐增多,村庄里的老人越来越少,村庄里生活过的年轻人一批接一批地离开这里,长满了杂草的田埂几乎无法穿行,越来越多的稻田被荒芜覆盖,一幢幢样式新潮造型气派的房屋如春笋般冒了出来……风一样的日月正在篡改村庄的面貌,但是,我相信,只要路还在,只要一些老房子还伫立着,只要父母还在等我回家,甚至,只要我愿意回到村庄,村庄的气息和魂魄还一定会在,温暖而纯净,像空气,像地下汩汩而出的甘泉,依然在滋养村庄里的草木、牲畜,以及坚守和归来的人们。

一个从村庄走出去的人,无论怎么爱自己生活着的城市,终究,都只是一名过客,城市给予自己的不过是一些肤浅的物质化的记忆,而我们与村庄建立起来的情感,如同亲人间的血脉,飞逝的日月,不能将它阻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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