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村庄渐行渐远

每一个村庄无论大小都有它的历史,在绵延千百年的岁月中演绎的爱恨情仇,都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没有文字记录,也不可能凭借人们的记忆传承下去,而作为见证者的大山、石头、土坡、稻田,它们永远保持着缄默,绝不会说出半点。就算年纪最大的树,在风霜雨雪中以傲然的生命力依稀透露一些岁月的秘密,但它们的寿命不可能有村庄那么长,传递出来的讯息也是非常有限的。

而生活在村庄里的老人,尽管他们的一生在村庄漫长的历程中,不过是短暂的一瞬,但他们有生之年所耳闻目睹过的点滴,实际上就是村庄的一少部分活的历史。他们多么想将自己所知道的村庄一五一十地告诉后代,同时,又多么希望将自己对村庄的坚守与热爱传承下去,可是,这终究一个不能实现的梦。

村庄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这些片段包含我所生活的那十几年的见闻,除此之外的大部分,则来自于爷爷奶奶对我的讲述,至今已变得模糊,只剩下一些轮廓。

能够记起的是儿时盛夏的夜晚,繁星点点,清风习习,蛙鸣阵阵,田野上漫过一阵阵阵新鲜的稻子与泥土的气息。晒谷坪边的老槐树下,爷爷和村子里的老人们靠着旧竹椅,摇着旧蒲扇,用缓慢而平静的语气,试图给我描述一个他们所知道的村庄。

于是,在他们的讲述中,我知道了民国三十三年的冬天,日本鬼子来到过村庄,将村子里某人的娘追得跳进了山坳里那一口深塘。某年夏天闹旱灾,田里的泥巴干得裂开了一指宽的缝,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全部下到垄里的小渠,用木桶挑用脚盆端,没日没夜地为新莳到田里的晚稻浇水。国家闹饥荒最严重的那几年,村子里饿死了不少人,但没人去偷,没人去抢,没人结下过深仇大恨。

我还知道了,村人时常说起的“北里外婆”原来是异乡人,不是任何人的外婆,她五十几岁的时候来到村里乞讨,饿昏在村西头的牛栏边,被人救起,安置在公家堂屋的偏房里,从此就留了下来。平日里,她帮一些农家照看孩子,各家各户凑一点米养着她,她的细心与慈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肯定。她孤身一人住在那间破旧的偏房里,一晃就是一生,甚至没有人去询问她的身世来历。后来,每一年的清明节,她坟头上的纸花总是插得最多,凋谢得最慢……

爷爷不紧不慢地说着,奶奶在一旁时不时地补充几句,贫瘠的村庄在他们的话语中流淌出许许多多动人的故事,盛夏的夜晚也变得生动美妙起来。年复一年,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村庄的过往,终于有一天,我失去了聆听的兴致,枕着他们温和的声音昏昏沉沉地睡去,只剩下大树们竖着脑袋充当最虔诚的听众。直到一滴从天而降的露水打在我的脸上,将我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时,奶奶正在轻声地唤着我的乳名。

如今,爷爷和村子里的大部分老人在南面的山岗上睡去,他们的故事已被泥土覆盖得严严实实,只有被大风吹到他们身边各种各样的草,将根扎进地里,继续聆听他们的讲述,而在我的视线里,那里已成为村庄越来越荒芜的部分。耄耋之年的奶奶,苍苍白发在风中摇曳,仿佛即将熄灭的烛光,失忆的她,已不能清晰地复述关于村庄曾经的任何一个细节。

在外奔波了半生的父辈们又回到了村庄,他们带着最初的忠诚,要将余生彻底交给生养自己的这片山水。但,就在恍然之间,他们发现自己已经陷入深不见底的孤独,儿时的伙伴不见了,子孙们一个个离开了村庄不愿回去,晒谷坪不见了,那棵老槐树早已被人砍去……盛夏的夜晚,他们只能默默地遥望着天幕上的星星,咀嚼着忧伤,以及一些没有新意的往事。当他们拿着生锈的镰刀、锄头、铁耙走向垄里,幻想重新找回对村庄的一种心灵寄托,却发现田间已经没有了他们的立足之地。

除了用破碎的文字去勉强拼凑村庄的样子,我又能做些什么?是的,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那几口古井和山塘的前世今生,永远都无法确认关于村庄某一段传说的真实性,甚至,连祖父辈以上的列祖列宗的名字,也无从问询。还有,我也无力让自己的孩子去接受村庄是他的根这一事实,无法去改变他将村庄说成“爸爸的老家”这个习惯。

我们与村庄,注定渐行渐远,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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