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时代的鲁迅是如何写出狂人日记的?全赖有个得过神经病的弟弟

1886年初秋,金风送爽,阮久荪出生于浙江绍兴。阮氏靠贩私盐起家,其祖中进士在京城做官,鲁迅祖父周福清也在京城做官,鲁迅外祖父鲁晴轩也在京城做官,由于是同乡,三人便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谈天,交情深厚。阮家先向鲁家求提亲,鲁家便把大女儿许配给阮家,周家后向鲁家提亲,鲁家便把二女儿许配给周家。鲁家大女儿生了孩子,便有阮久荪,行六。鲁家二女儿生了孩子,便有鲁迅,行一。

简言之,阮久荪和鲁迅是两姨兄弟。鲁迅生于1881年,比阮久荪大5岁。

阮久荪跟鲁迅一样,也是家道中衰。鲁迅家是因为吃了官司,阮久荪家是因为其父阮有俊不会营生,只会读书,其祖去世后坐吃山空,先是卖田地,后是卖家具,再往后便穷困潦倒了。这就叫“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要是做不了官,考不了功名,真的不知道能干啥。

阮久荪从小喜欢读书,弹琴,写得一手好字。先跟范爱农舅舅汪梅峰读私塾,后考入绍兴府中学堂读中学,接着考入浙江法政专门学堂读大学。当时鲁迅已经留日归国,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执教。阮久荪家境拮据,念书的学杂费几乎都是鲁迅资助的。

阮久荪毕业后,跟鲁迅经常诗文唱和。

《寄友》:雨中连不断,春愁断复连。此时怀友意,何日诉君前。壮士容无地,诗家别有天。一灯孤榻里,相对抱书眠。

《夜半闻橹声》:橹声风送入书楼,深夜谁家独泛舟。短榻已警三鼓梦,大江应破一天愁。

每天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一看就是书呆子。

1916年初春,阮久荪跟着哥哥阮和森(阮和森毕业于大名鼎鼎的河北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前往山西省繁峙县当法官。繁峙县被当地豪绅把持,阮久荪书生意气,不识时务,结果判错了一件案子,侵害了土豪利益,土豪们于是将他恐吓了一番。阮久荪本来神经就有点衰弱,被人一吓,便吓出毛病来了,觉得周边所有人都要害他,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因此得了“迫害症”,就想赶紧弃官回家。

1916年10月30日傍晚,残阳如血,鲁迅正坐在绍兴会馆抄书,阮久荪神色慌张的推门进来了。喘息稍定,便跟鲁迅说,有人要害他,已经追到北京了。正说话间,隔壁有人敲门,阮久荪吓得躲在书柜后面。鲁迅赶紧劝慰他,不要紧张,敲隔壁门,不是敲咱家门。阮久荪惊魂未定的说,自己住在一家客栈里,隔壁便住着追杀他的人,他把房间换了一间又一间,不敢回去了。鲁迅于是安顿他住在了会馆里。

翌日清晨,日出薄晓,鲁迅刚刚起床,忽然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又猛又急。鲁迅开门,阮久荪快步进来,颓然倒在椅子上,口中喃喃地说,不好了,今天要被拉出去杀头了。声音十分凄惨,还交给鲁迅两份绝命信。

一封是给其母(即鲁迅大姨)的,大意是说,繁峙县张县长性情柔弱,一切事务都由他哥阮和森说了算,因此兄弟俩得罪了不少人。繁峙县土豪们于是联合起来,准备弄死他们哥俩。希望母亲大人不要伤心,“男视死如归,跳出红尘,亦所愿从也”。

一封是给其姐的。其姐丈夫去世后,过得很悲催,本来他想出来工作,挣点钱让其姐过上好日子,不想遭到飞来横祸。最后让其姐宽心安命,“死者已矣,生者保重,余无他赠”。

鲁迅一看阮久荪病得不轻,赶紧把他送到医院治疗。途中看到路边荷枪实弹的警察,阮久荪吓得面无人色,眼神充满了恐怖,阴森森显出狂人特色。鲁迅给他办了住院手续,还给他请了雇工,每天下班都去看望他。阮久荪出院后,鲁迅给他付了医疗费,配了一个月的药,请人护送回乡。

阮久荪回乡后,一直在家静养。鲁迅回乡给母亲过寿,路过上海,专门给他买了西药和量杯。

1917年8月9日,大热。午后,钱玄同来到绍兴会馆,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跳动。他随手翻着散落在石桌上的古碑抄本问,你抄这些有什么用?鲁迅说,没什么用。那么你抄他是什么意思呢?没什么意思。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鲁迅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醒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钱玄同说,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两人越谈越投机,直到深夜,钱玄同方才离去。

1917年8月17日晚,钱玄同来,深夜而去。

1917年8月27日晚,钱玄同来,当晚风雨交加。

1917年9月24日夜,钱玄同来。

1917年9月30日,旧历八月十五,钱玄同来,鲁迅亲自下厨,蒸了一只肥鸭,买了一瓶好酒,两人饮酒赏月,好不快哉。月色极佳。

1917年10月8日晚,钱玄同来。

1917年10月13日晚,钱玄同来。

1917年11月12日夜,钱玄同来。

1917年11月21日晚,阮久荪哥哥阮和森来,送给鲁迅一盒阮久荪寄来的笋干菜。并且告诉鲁迅,弟弟病情渐趋好转。

1917年12月23日晚,钱玄同来谈。

1918年2月9日晚,钱玄同来。

1918年2月15日夜,钱玄同来。

1918年2月23日晚,钱玄同来。

1918年2月28日夜,钱玄同来。

1918年3月2日夜,钱玄同来。

1918年3月18日夜,钱玄同来。

1918年3月28日夜,钱玄同来。

1918年4月2日,鲁迅作《狂人日记》。此时距阮久荪来投已经过去一年零五个月,距钱玄同第一次约稿已经过去八个月。

钱玄同在《我对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中说:“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民国七年(1918年)一月起,就有启明的文章,但豫才则尚无文章送来。我常常到绍兴会馆去催促,于是他的《狂人日记》小说居然做成了”。

鲁迅为何迟迟不交稿?其实鲁迅在钱玄同第一次约稿之后,心中便泛起波澜。这年他已经36岁,日子过得孤寂无聊,生命在一天天消逝,自己却如潜在深井的飞龙,纵有万般能耐,却无用武之地。钱玄同的到来再次燃起他的重生之火,他决定赶上新文化运动这个风口。虽然说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可是现在机会来了,鲁迅却踌躇了。

他宛若一个潜藏暗处的杀手,集中全身精力虎视眈眈,力求一举击杀。胡适等人搞新文化运动是有靶子的,这个靶子便是“旧文化”,即“封建文化”。几千多年的封建文化已经把老大中国拖得衰弱不堪,他们想用科学和民主(德先生和赛先生)唤醒民众,开启民智,寻求祖国的新生。也就是鲁迅和钱玄同说的“叫醒几个沉睡的人,一起打破铁屋子”。这几天热播的电视剧《觉醒时代》,讲的便是这个背景。

所以鲁迅写文章是有要求的,用他在《呐喊自序》中所言,是“奉了将令”的,是“命题作文”。鲁迅后来经常感慨,“命题作文难写”。《新青年》一直打不开局面,书商一看不挣钱,都不想给印了,幸亏陈独秀好说歹说,方才答应再印几期。所以大家憋着一股劲,想把这本杂志搞成畅销刊物。奈何一个个都不能写,写出来的东西都没人看,干着急没办法。

因此鲁迅迟迟没有下笔。他是一个要么不做,要么就要搞出动静的人。如果马马虎虎交一篇稿子,发表了毫无阅读量,写了等于没写,还不如不写。因此他一直在等,在琢磨。《新青年》前几期他都看了,在反思了大家的短处之后,他选择了“小说”这个题材作为突破点。他从小就喜欢看小说,看《西游记》,看《山海经》,看各种外国小说,还翻译了很多外国小说,后来他也是靠研究中国小说史在学界站稳脚跟的。可以说在当时的中国,如果要问谁最懂小说,鲁迅当仁不让。

题材有了,还得有内容。虽然钱玄同多次催促,但是鲁迅一直在“拖”。直到有一天他看了俄国作家果戈里写的《狂人日记》,忽然想起两年前投奔他的阮久荪来,如获至宝。

果戈里本人便是政府小职员,这点跟鲁迅相同。果戈里得过神经病,有点经验(周作人语),他的《狂人日记》写的是一个犯花痴的替科长修鹅毛笔尖的微不足道安分守己的小职员,单相思爱上了上司的女儿,却处处被人侮辱蹂躏,最后被逼发疯的故事。这点跟阮久荪何其相似。阮久荪便是一个老实正直的县政府小职员,却被繁峙县的土豪逼得患了神经病。

内容有了,当然还需形式,形式是现成的。鲁迅的《狂人日记》高仿了果戈里的《狂人日记》,连题目都没改。用现在自媒体行话,叫作“洗稿”。两人都采用狂人写日记的笔法,都'以狗喻人',都呼喊'救救孩子'。可鲁迅写的是中国的狂人,形同质异,启蒙意味更加强烈。

换言之,鲁迅只是借了果戈里一个“壳”而已。

有了题材,有了内容,有了形式,还得有思想,也就是一部小说的灵魂。我们看许多小说,写的很有意思,可是看完就忘了,再不记起,便是因为该小说没有灵魂,宛若你在大街上看到一位美女,当时很养眼,多看了几眼,还回了几次头,但是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就记不清长啥样了,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记不清见过这么一个人。

这个思想,鲁迅还得从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去找。这对鲁迅而言并不难,因为他每天看古籍,抄古书,胸有沟壑。一天晚上,他吃罢饭,躺在床上随手翻阅《资治通鉴》,翻到其中人吃人的内容,豁然开朗,宛若打通了任督二脉。

鲁迅后来谈到《狂人日记》成因时说:“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却比果戈理忧愤深广,也不如尼采超人的渺茫”。

鲁迅是承认借鉴果戈里的,只是说,自己写的比果戈里深刻。

《狂人日记》发表后,一炮而红,人人意欲先睹为快,街头巷尾纷纷议论,有说这是写鲁迅老师章太炎的(章太炎有个绰号“章疯子”,经常说些“疯言疯语”,曾被袁世凯软禁。),也有说写其他人的,很快形成一股“狂人”效应,为《新青年》迅速打开了局面,《新青年》一跃而成畅销刊物。后来胡适说,要论当时“能写”,首推二周。

《狂人日记》第一次使用了“鲁迅”这个笔名。此名有三个意思。一,鲁迅母亲姓鲁。二,周鲁是同姓之国(周公旦被封鲁国)。三,取愚鲁而迅速之意。鲁迅属于“大器晚成”型,厚积薄发,他自诩“愚鲁”,希望能“迅速”做出成绩来。

阮久荪病愈后,于1923年前后在绍兴老家教书。期间还给周氏兄弟和周母分别写过一封信。在给周氏兄弟的信中说,自己处境堪忧,心境愈恶,遭遇更蹇。“绍地社会,依然如故,毫无进步。唯游人较多,麻雀牌较多,余则与昔年无异也”。

据阮久荪女儿回忆,父亲长长的头,有些秃,作诗很好,为人忠厚老实,对穷苦孩子少收一点学费,或者不收。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与世长辞。仅仅过了一年多,1938年4月14日,阮久荪也不幸病逝。

鲁迅在《狂人日记序》中写道:某君昆仲(即兄弟二人,小编注。),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阮久荪是阮和森的弟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

说的很明白,他把人名“易去”了。即使如此,还是被后人扒了出来。

我们为什么要读鲁迅?抛开一切高大上的评价不谈,鲁迅文章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便是他异于常人的对社会对人生的敏锐深刻的洞察力。《红楼梦》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们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名师指路,鲁迅便是一位能让你“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名师。他的一生饱经沧桑,久历世事,他把所有感悟和理解毫不吝啬的写在诗歌中,散文中,小说中,杂文中,指引你前进的方向,照亮你奋斗的前程。读鲁迅书一卷,胜读他人书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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