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又是一年正月十五
今天是正月十五,传统的元宵佳节。我的故乡湖北浠水人的老观念,过了元宵节,就意味着“年过月尽”了,每个人都该从春节休假模式中“收收心”,转为正常的工作或者学习模式了。
年后,孩子们该陆续上学读书了。大人们该好好安排一年的耕种计划,“算盘打一”(就是拿捏准)。老人们常说:“吃不穷,喝不穷,打不到算盘一世穷。”外出打工的人们,再也不能在“温柔乡”里赖着不挪脚儿了。
所谓“三六九,往外走。”鄂东人还有个老讲究:“七不出门,八不归家。”这些对时日的古老禁忌,代代相传,约定俗成了。
鄂东地区,倒没有说元宵节一定要吃元宵的规矩。我的老家叫元宵为“汤圆”,很直白。过元宵节,我们那里多半家庭是吃包面(外地叫大馅馄饨)。
春节期间,最常吃的是包面,平常是吃不到的。所以,无论我走到哪里生活,只同意好吃不过浠水包面,什么北方的饺子、元宵都不认了!
我的母校闻一多中学。
记得小时候,常常听人们喊剃了光头的小孩叫“汤圆头”,还真是好笑!有的直到成人了,还依然被叫着多少年的绰号“汤圆头”。不过,头长得像汤圆的人,而且能赢得类似绰号的家伙,一般是不太灵光的人。我寻思,该不是因为头太圆了,脑容量也少一些吧?
其实,连“元宵节”的叫法,老家也并不流行,似乎太正统,有点文绉绉的意味儿!另外的说法,元宵节是北方人的说法。南方人叫汤圆的食品,北方人叫元宵,但如果因此叫“汤圆节”,似乎又不好吧。
元宵节又叫花灯节、上元节。而老家浠水人干脆就叫“正月十五”,看来很有点湖北人的“不服周”的牛气。好生的(好端端的),我凭什么要跟着北方人叫“元宵节”呢?你叫你的,我叫我的,各言其志,何伤乎?咱们也可以PK一下嘛!所以到我这一代,还是习惯叫这个节“正月十五”!
如果当着我老家人的面前,叫什么元宵节,肯定要被老人们骂“果哈变了种”、“泰腔昂气”(方言,意思是脱离了本乡本土之气息)。所以,像我这样的人,连被外地文化腐蚀的可能性都没有了,还怎么可能被西方文化“污染”或“演变”呢?
李建先生书法作品。
元宵节的说法,相对在北方地区盛行,想来也是不无道理。你看,古代帝王将相大多在北方的宫殿里吃喝玩乐,所以北方文化也就是“主流”文化,是“官方”文化。南方就是草根文化、民间文化。南方多被古代统治者视为“南蛮”之地。野蛮统治者往往并用暴力机器和科举考试等柔性手段,推行他们“家天下”的意志。
世世代代依靠种田扒土为生的浠水农人,耕读传家,既不作造反起义的乱臣贼子,也不作摧眉折腰的奴才官吏,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在我的记忆中,老家多半是按农历过生日、过节日。传统节日,一般就是逢着初一、十五(又叫月半)之类。所以老家每年过农历五月半(也称为大端阳节,五月五是小端阳节)、七月半(又称中元节,鬼节)、八月半(中秋节)等。
童年在老家过元宵节是很热闹、很快乐的。因为农村的学校,往往正月十五之前是开不了学的,除了初三和高三毕业班的学生要补课之外。很多农家的老亲戚、老朋友多,正月十五前忙着拜年、喝年酒、送节礼,比农历六月搞“双抢”(抢种抢收)还要赶、还要忙呢!天天酒醉熏天,劳累不堪。
当年我们就读的高三(3)班教室按照文物保留着。如今的校园,我完全认不出来了,那些青葱岁月再也回不去了。
春节期间恰恰是农闲,正是亲戚朋友难得的走动走动的大好时节。有隔得较远的亲戚,平常四季很少往来,也就是指望着过年期间见见面了,坐下来交流一番。
礼尚往来。我们那里农村的老规矩是,如果亲戚来“拜年”(来访),你必得要去“回年”(回访),否则就是失礼了。当然,如果不准备再保持亲戚关系,不“回年”就是个“断交”的信号。打个比方,两家多么亲近的姨、舅亲戚,老人们一旦驾鹤西游,走到“老表”这一代,关系就寡淡了,慢慢就散了。
元宵节的时候,老家以往总有舞龙灯和舞狮子的。几乎村村都有龙灯队伍,走村串户,你来我往。锣鼓敲敲打打,唢呐号子吹吹叫叫,鞭炮噼里啪啦,到处是笑脸笑声,以及“过年好”“发大财”的恭喜话。舞龙灯和舞狮子,把一方山村水乡都搅活泛了,把一处的天神地仙都哄开心了,也期盼新一年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家家平安吉祥。
元宵节也是老家送“祖人回家”的日子。老家的风俗认为,亡灵过完春节,都要回长眠之地的“家”的,所以要给他们祭祀。过元宵节那天下午,送他们回去。所以,家家的男人和孩子都要到祖坟地去跪拜。
父亲栽下的花椒树,门前枯萎了,化为乡愁的审美对象。
元宵节那天夜幕降临之前,家家要“散灯”。就是在自家的祖坟前,为逝去的亲人们点起一支支红蜡烛,照亮他们“回家”的路,照亮他们长眠的“家园”。
当然,还要再烧上一些纸钱,点燃一把佛香,放上一挂长鞭炮,甚至炸得地动山摇的春雷。如果没有儿孙“香火传人”的家庭,孝顺的出嫁女总要赶回娘家,为逝去的亲人们“散灯”,寄托无限的哀思。
待到夜色渐浓,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到处闪烁着跳跃着红蜡烛的火光,在风中摇曳!看那风中之烛,立在一个个逝者的“家”门口。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总会升起一丝丝的伤感和凄凉。那分明是无法面对的宿命——人生苦短!
元宵节的晚上,家家门口灯火通明,很多的人家还高挂着大红灯笼。本村或是附近村的点着蜡烛到处夜游的龙灯,在这个晚上要把一个春节的热闹推向高潮,最有看头的就是这酣畅淋漓的“游灯窠”的热闹。
南京金陵刻经处国家级雕版印刷艺术非遗传承人马萌青先生,赠我雕版印刷的精美的礼物——金鸡送福图。借花献佛,我送给所有的朋友们,还有最美好的鸡年祝福。
直到夜深了,表演尽兴后的舞龙队伍,偃旗息鼓,来到池塘或河边“化龙”或叫“送灯”,只留下竹木制作的骨架存好,来年再糊制更精美的龙灯。
老家的年味太浓了,就像农村过年时熬制的麦芽糖,甜得腻人,甜得“旺人”。在一些看似老套的风俗中,大家习惯了这样一年又一年的“涛声依旧”,那是故乡的年味儿和我做细伢儿的幸福感。
而那些离家越来越久的游子,渐渐淡出了故乡的乡风民俗,淡出了故乡人的视野。
然而,在多少个不经意的午夜,故乡总是你梦中挥之不去的老场景,那么清晰,如昨日重现。当你恶梦醒来,满眼的泪水,总是因为牵挂着故乡的亲人们……
我的家乡浠水县巴河镇七里村。
又是一年正月十五,我依然在他乡,依然奔走在讨生活的路上,我在挣扎。
又是一年正月十五,我不能陪哥哥攀上老家屋后的祖坟山,亲自为父亲、爹(祖父)、老爹(曾祖父)、老老爹(高祖父)们点上红蜡烛,燃一挂鞭炮,烧一堆往生钱(冥币),照亮他们回家的路。
——这是我的不孝,也是我生存的无奈,相信他们在天之灵会宽恕我吧……
(注:本文初稿于2007年3月4日(元宵节),当时我在武汉一所高校教书育人。流水十年间,今天从“简公后人”的博客上下载,再稍稍整理这篇旧作,心生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