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远了,才想起她的好

上期文章:当大龄女嫁给二手男:我们的爱大器晚成
那些年,我们一起吃过的饭
作者:徐俊霞
公众号:齐鲁海风(ID:haishangfeng2016)
01 她是个精明人
得知舅妈去世的音讯,我正在南下的列车上,我努力克制住自己,泪水还是禁不住夺眶而出。
屈指算来,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舅妈。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弟弟的婚礼上,她和几个姨妈在我们家小住了两日,我和几个久未谋面的姨妈亲切地攀谈,舅妈在一旁讪讪地插不上话。
舅妈出生在上个世纪40年代,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上过私塾,识文断字,会拨算盘,她的父亲是当地少有的地主。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舅妈迟迟找不到婆家,最后嫁给了目不识丁的舅舅。
舅妈一过门,就“篡班夺权”,让外公和外婆颐养天年,她和舅舅当家作主。
舅舅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包括我母亲)没有出嫁,舅妈对三个小姑很苛刻,家里的粮食紧着外公外婆和舅舅吃,稀的也不让小姑填饱肚子。
母亲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当时只有12岁,同一屋檐下,姑嫂俩共同生活了15年,没少为吃穿起纷争。虽然舅妈和母亲同吃一锅饭,拔草养羊却分成两份,各买各的衣服,各攒各的钱。
舅妈不仅算盘打得啪啪响,而且为人精明,处事精打细算,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无人能及的“铁算盘”。
公社时代,大家都在队上挣工分,春耕时节,生产队长给每个人分片,别人都用锄头量,舅妈用脚步丈量,别人的锄头还不如她的脚准。
80年代初,舅舅家翻盖新房,雇佣了一支乡下建筑队,中午管一顿饭。午餐是猪肉炖粉条,舅妈上秤称粉条,计算地精确到家,二十个工人几乎一根粉条都不剩。
02 动手不如动脑
小时候,我是舅妈家的常客,学校一放假,舅舅就把我接去他们家。幼年的我人小鬼大,走到哪儿都是个大闹天宫的“孙猴子”,让人又爱又恨。
我喜欢待在舅妈家,撵都撵不走,我不想待在她家了,外面下雨下雪都得送我回自己家。
那时候外婆还健在,有外婆疼舅舅宠,我简直要忽略舅妈的存在。我和外婆亲,和舅舅亲,和几个表姐表哥也打成一片,就是和舅妈有隔膜。
我印象中最深的一幕就是舅妈蹲在土灶前拉风箱,手忙脚乱地给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做饭。我进门喊她一声“舅妈”,她立刻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咧着嘴答应。现在想来,她对我这个小客人是有敬畏之心的。
那年月,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富裕,任谁家的饭桌上多出一张嘴,都不是一件省心的事。
舅妈家的四表姐和小表哥比我大不了几岁,三个孩子经常为吃的玩的你争我抢,弄得院子里鸡飞狗跳。
我一哭鼻子,外婆就心疼地不得了,舅舅就跑过来教训表哥表姐让着我。就连我故意欺负大我两岁的小表哥,舅妈也不敢言语。
小表哥是舅妈最小的孩子,也是她的老疙瘩,平时是全家人围着转的“小皇帝”,我一去就抢了小表哥的风头,大事小事都掐尖。
舅妈厨艺不精,做的饭菜令人不敢恭维,她煮水饺能煮成一锅面片,她煮面条把面条都煮烂了,她蒸的馒头都半生不熟……年幼的我不懂得掩饰,好吃的不好吃的,都直接说出来。
童言无忌,舅妈只能难为情地傻笑。惹得外婆常骂她:“铁算盘”也有拿不上台面的时候。
舅妈笨到什么程度呢,早些年,农村没有实现机械化,收麦子收玉米都用人工,她不会用镰刀割麦子,不会用铁镐收玉米,她只会做些轻巧活。所以,庄稼地里的活,舅舅从来没有指望过她。
别看舅妈干不了庄稼活,家务活也马马虎虎,却有持家理财的天分。她生养了五个儿女,培养了两个大学生,愣是把一穷二白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四个女儿出嫁的时候,她都准备了一笔在当时拿得出门的嫁妆。虽然这嫁妆是女儿订婚后逢年过节去婆家做客的礼金一笔笔攒出来的,但是若没有舅妈的把持,这嫁妆钱早被女儿们买衣服、买胭脂挥霍掉了。
舅舅老实巴交,脑筋不活络,诺大个家主要还是靠舅妈支撑着,上个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大潮来势汹汹,她鼓励舅舅种大棚蔬菜,一举成为当地少有的万元户。
03 走着走着就远了
初中时,我和小表哥是同班同学,高中时,我和小表哥是同届同学。一对表兄妹在学习上你追我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初中时,我学习成绩比表哥好,高中时,我学习成绩稍逊于表哥。高一下半年分科后,表哥分在理科重点班,我分在文科普通班。
当时,人们都不看好文科生,更何况是普通班。亲戚中间也颇多议论,不管别的亲戚说什么,舅妈都三缄其口,也不让舅舅多话。
她只和我母亲交流两个孩子住校生活费的多寡,说男孩子花得多吃得多,不如女孩子好养。
读到高三,舅妈提醒母亲多给我增加营养,孩子学习累,需要补身体,她就把家里积攒的鸡蛋都留给小表哥吃。
长大后,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舅妈家。最后一次去她家还是我大学毕业那年,那年夏天,由于工作不好找,我在家待业了一段时间,暑假里,我和母亲呕气独自跑去了舅妈家。
舅妈听说我没告诉家里就跑来了,赶紧让小表哥骑单车去给我父母送信,那时候家家户户还没有安装电话。
饭桌上,舅妈苦口婆心地唠叨:“一个姑娘家家的,到处跑什么?在家老老实实绣个花,找个婆家,这一辈子不就过去了。”
我放下碗筷,推起自行车就往院子外面走,任她和舅舅百般挽留,在后面紧追慢赶,喊都喊不住。
她自个还自信自语瞎琢磨:“我这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舅舅冲她吼:“你这张嘴,不知道孩子心情不好呀!”
舅妈何尝不知道我自尊心强,爱记仇,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句有口无心的话就把我得罪了。
参加工作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舅妈家。然而每年春节,弟弟去舅妈家拜年,临走时,她端出丸子、耦合、带鱼,一样一样装袋,让弟弟带给我,一边装一边还念叨:“你们都尝到了,就是你姐没吃到。”
她知道,我从小就好这一口,喜欢吃舅舅炸的丸子、耦合、带鱼,常常拿来当零食吃。
我从小就是畏寒体质,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老家的土暖气烧得不热,七天年假下来,我的手上、脚上经常长冻疮。
母亲做的棉衣太厚,我宁愿冻着也不穿,一次我看到表姐穿着舅妈给做的棉衣,又轻便又保暖,心里非常羡慕。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舅妈的耳朵里,她花了两天时间给我缝制了一件棉衣,让表姐冒着大雪给我送来。
她还口口声声地承诺:等棉衣穿旧了,我再给外甥姑娘做新的。
每每穿上那件棉衣,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年事已高的她戴着老花镜穿针引线的模样,我的心里既温暖又惭愧。
舅妈家里的老式相框里有一张我十岁左右拍的照片,梳着两根麻花辫,还是黑白照,夹在满满一相框彩色照片里很扎眼。
每逢有客人问起:“这是谁呀?这么旧的照片还留着?”舅妈总是自豪地说:“这是俺小姑家的外甥姑娘,唉,好多年都没来家里了。”我知道,她是想念我的,也是记挂我的。
04 她渐渐老去
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舅妈突然转性了,对待几个小姑好起来。
逢年过节,母亲和姨妈去给外公外婆上坟,舅妈提前好几天就做准备,忙活着刷盘子刷碗,买菜买肉,冷拼热炒,七个碟子八个碗的款待她们。
上了年纪的舅妈常说:“如果不对姑娘们好点,死了会被乡邻戳脊梁骨,连棺材都抬不出门。”
晚年的舅妈和母亲的关系也前所未有的融洽,姑嫂间走动越来越频繁。
每次赶集,她都给我母亲带来好多新鲜蔬菜,母亲嗔怪道:“嫂子,家里不缺这些东西,你也不嫌沉。”
她说:“集市上卖的蔬菜不知道打多少农药,哪儿有自家大棚里种的菜吃着放心?”
弟弟结婚的时候,她偷偷地问我母亲:“缺钱就说一声,我和你哥手底下还有些养老钱,别让自己的日子难过。”“长嫂如母”四个字在舅妈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
舅妈开始把母亲当做自己的亲姐妹一样唠家常,和别的姨妈不敢说的私房话都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都说养儿防老,她辛苦养大的儿子娶了个外地媳妇,在大城市成家立业,成了父母的客人。她每每说起都是一把辛酸泪,再也难寻昔日大小姐的骄傲与高贵。
舅妈老来得子,儿子读大学的时候,她已经年过花甲,任她算盘打得再精,供养儿子也很吃力。
儿子四年的大学读下来,家里虽然没有砸锅卖铁,舅妈却硬生生剥了一层皮,连着装都不讲究了,一年到头穿着儿子穿旧的运动服。
接下来儿子在上海买房置业,舅妈拿出自己所剩不多的积蓄不说,还四处向亲戚借债度日。儿子娶妻生女,舅妈一趟趟地在老家和上海之间奔波,伺候儿媳照看孙女。
那些年,儿子工资挣的少,离家又远,在物质和精神上孝敬不了舅妈,还时不时地啃老。舅妈在老家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分钱恨不能掰成八瓣用。
也许就是那几年,舅妈把自个的身体耽误了。去年秋天,她觉得身体不适,吃饭老打嗝,馒头都咽不下去,只能进食流食。
人老了又护病,家族里有亲戚得癌症去世,舅妈一直猜疑是癌症,死活不肯去医院诊治,最后还是查出患了食道癌,被儿子接到上海治疗。
起初每天放疗后,舅妈还能从医院坐公交车回家,后来身体越来越差,只能住院治疗。春节期间,舅妈只能靠氧气和液体维持生命。
正月初六,舅舅在老家的医院找了一辆救护车,到上海把她接了回来,原打算在医院住几天,就回家的。没等家里的暖气把屋子烘热,舅妈就撒手人寰。
想当年舅妈下嫁给贫农舅舅的时候,烧不惯大锅土灶,到了电气化时代,她又舍不得用气用电,还是保留着大锅烧水、大锅炒菜的习惯。
在亲戚中间素有“铁算盘”之称的舅妈到了垂暮之年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到了大城市,上下楼梯不会坐电梯,出门分不清东南西北,听不懂普通话,也不会说普通话。
我和舅妈疏远了很多年,一直到她从这个世界永远离开,我都没再和她亲近过。如今,想起远在另一个世界的她,心里竟满满的都是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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