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臆读九:那时候,她送的一棵草,也当是宝
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一章)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二章)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三章)
王国维先生论诗词,有“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之分。其云: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有我之境,是诗中有人。“泪眼”是人的状态。花何曾可问,而曰问花。“可堪”是人的感知。馆何尝会孤?而曰孤馆。诗句中有人, 人又把情感附着在了物上。
无我之境,诗中是没有人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是客观的描写,诗句中不见人的踪迹,人在诗句之外。如果是“可堪寒波澹澹起”,就是有我之境。“可堪”见出“寒波澹澹起”是在人的感知中,并造成了情感的反应。诗句中有了人了。如果是“坐看寒波澹澹起”,也是有我之境,因为“寒波澹澹起”是人所看,是以我观物了。
《陈风·东门之杨》,是无我之境。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他不仅不写具体情绪,诗中连人都没有。东门之杨,明星晢晢。都是自然的客观描写,没有人。故而有清虚淡远之感。陈允平“还看数点残星,两行新雁 。”周邦彦“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诗境与《东门之杨》相似,但这两句都是有我之境,诗中有人“看”,便笼罩着“我”的色彩。
“看”是自觉的,有人的自我意识。“见”则不是自觉,是无意的。“悠然见南山 ”南山虽然是人所见,但人是无意的,人在此中是个没有人的意识的物。故仍是以物观物,没有人的痕迹,是无我之境。如果是“悠然看南山”,便是有我之境了。
《静女》是有我之境,诗中句句写人,与《东门之杨》不同。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搔首踟蹰”,多简单的一个词,然而多么准确。姚际恒说“善摹”,方玉润说“摹神”,陈震说“有写形写神之妙”。
诗词有它的创作技法,是有规矩、有技巧的。然而这些工巧,却不能让别人看出。所有人追求的,都是“天然去雕饰”,无斧凿之痕。下了大功夫了,但看上去纯乎自然,好像没什么技巧。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体察之工,用字精准。
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举了杜甫“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诗句为例。这两句看上去平常,然而里面有大工夫。
“细雨着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句。”
顾随先生也说:“言其羽之美,非燕子不如此,别的鸟飞时保持平衡,斜了不好看。”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十个字,一字不能改,一字不虚设,非如此不可。它清晰,而且精准,但看上去却浑似未用力。同样的意思,体察不细,用字不准,而空以技巧,会怎样呢?就变成了“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纯用比喻,“练”“玉”“丝”“金”纯是涂饰。看看用力用的多笨。混沌一片,不见鱼,也不见莺,只见其拙劣雕饰。
“搔首踟蹰”,在《静女》这首诗中,就是精准而清晰。这四个字,不仅写其动作,而且见其性格,稳妥自然,而看上去却似平常。这就是准确的力量。因准确而看上去自然,似未用力。实际上,非有大工夫而不能为。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这章意思和下一章意思差不多。“ 彤管 ”为何物,历来聚讼纷纭,然而与下章参看,当为与“ 荑 ”相类之物。荑,是初生的白茅。《卫风·硕人》形容庄姜的美貌,就有“手如柔荑”之句,可见其白嫩。
这白茅,在诗中人看来,是“洵美且异”的。何以如此盛赞呢?因为是“美人之贻”。陈继揆云:“管与荑无所谓美,曰有炜,曰且异,所以爱及所不爱也。”当热恋之时,对方所赠一草一叶,都珍而重之,这自是人之常情。《卫风·木瓜》诗云:“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与“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亦有相似之意。不在物本身,而在物上蕴含的人的情分。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爱”有两种解释,就造成了对《静女》这首诗结构的两种理解。
“爱”目前比较通行的解释是通“薆”,隐蔽的意思。是说女孩来赴约了,但故意藏起来。后面“ 贻我彤管 ”“自牧归荑” 。诗便一片天真烂漫,活泼淳朴。
“爱”的另一种解释,就是喜爱的意思。这首诗意是说:那女孩没来,男子等人不至。下面两章是在等人的过程中,回想以前的光景。“贻我彤管”“自牧归荑”都是回忆。如此一来,诗意便很是不同了。
“爱”作隐藏意思解,“爱而不见”显出女子性格,“搔首踟蹰”见出男子性格。“爱”作喜爱之意解,便只见男子,女子则变成回忆中的一个符号,不那么生动了。从这个角度而言,倒是“爱”作隐藏意思解,诗意似乎更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