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也须得词藻点缀点缀 ——浅谈曹雪芹构词的独特手法
原创 肖旭
文学巨匠,大都是语言大师。曹雪芹当是其中之佼佼者。他在伟大的现实主义巨著《红楼梦》中,创造性地运用语言材料,用新颖别致的语句来表达真实的思想感情。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贝奈杰托说:“我们开口用新字时,往往改变旧字,变化或增加旧字的意义;但是这过程并非联想的而是创造的,虽然这创造所用的材料并不是假想的原始人的印象,而是许多年代以来都在社会中生活的人的印象,这社会的人已经在他的心理机构中储蓄了许多东西,其有同样多的语言。”这可以作为曹雪芹独创词的界说。他告诉我们,作为字、词、句本身并不一定是曹雪芹自己所创,但在他笔下往往是变化或增加了旧字、词、句的意义,“赋新诗句隐,”使语句既新又隐。如“贾雨村言”就是用隐语表现出来的,即编出一套假话来描述贾宝玉的爱情婚姻悲剧和贾府兴衰的故事。曹雪芹构词的独特手法,“在多数情况下,是使用最普通的一些词句,然而这些词句在有形象表现力的语言上下文中,获得审美倾向。”诸如仿造构词,借代构词,比喻构词,通感构词等,在一定的上下文中都收到了感人的艺术效果。如“绛珠”,这是以独特美感造出来的词,古代文人描写女子伤心至极而流泪,一般称“红泪。”王实甫在《西厢记》中直接用“淋漓襟袖啼红泪”,“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来表述。而曹雪芹这“绛珠”二字却浸透着“一把辛酸泪”的。脂评甲戌本批:“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再如“禄蠢”、“冷香丸”。无不令人感到新奇、雅致。曹雪芹独创词,出现频率最高的是有关描写宝玉爱情婚姻悲剧的部分,约占独创词总数的5/8左右。用于凤姐身上的独创词,在全书出现89次之多、独创词用于人名的有二百多个;用于地点的(包括地名、山名、处所等)有二百多个,用于物的(包括服饰、器皿、花草)有二百五十个,像官职属独创的有十九个。这些独创词综合起来约一万四千多。我们知道《红楼梦》程甲、乙本都是七十多万字,平均在五十个词中,大约有一个词是曹雪芹独创的。
第一,曹雪芹是有意来构词。首先,从书中材料可以得到印证。如他给丫环、小厮起名字,是有规律的。贾母丫环的名字多是连绵词的——鸳鸯、琥珀、翡翠、玻璃等。袭人原是贾母身旁的大丫头,名字叫珍珠(属连绵词),到宝玉房里后才改称袭人的(属述宾结构合成词)。宝玉的其它丫环,如媚人、晴雯、绮霞、麝月、秋纹、茜雪、红玉等,都是偏正结构合成词。就连宝玉的书童:焙茗、双瑞等,也是偏正结构合成词。再如黛玉丫环的名字,也是偏正结构合成词,如紫娟(原是贾母的丫环,本名鹦哥,属连绵词,到黛玉房后改的,成了偏正结构合成词)、雪雁、春纤等。我们将这些材料放在一起加以比较,不难发现,曹雪芹对于人物的命名是煞费苦心的,特别是怡红院中的大丫头及宝玉的贴身书童的命名,十分考究,有的成双配对,有的四人一组,不仅整齐,而且构词手法一致,这不能不说他是有意、自觉的。其次,从脂评材料可以得到印证。如贾府的四位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这是有意利用谐音来命名的人物,隐含着寓意。脂评甲戌本批:“原应叹息”,意思是值得怜惜的四位千金小姐。这四位小姐的丫环是“琴、棋、书、画”,脂评甲戌本批:“琴棋书画四字最俗,上添一虚字(注:古时有一说法,将名词以外的词皆称虚字)则觉新雅。”曹雪芹在“琴棋书画”四个字前分别添上“抱、司、侍、入”四个动词,就更加醒目,俗中不俗了。
第二,曹雪芹以独特的美感来构词,具体表现在语言的艺术化上。
一、以歧义来构词,故意造成句式、句群似不通现象。
(1)不写之写。如“彼此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第13回/第175页,以下简称13/175)脂评甲戌本批:“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这里将秦可卿死因隐去,“遗簪”、“更衣”等诸文都删掉了。这九个字实际是游离成分,插说部分。按语言学要求,应该用破折号,即与上文“彼此合家皆知”不相接。后来程乙本将这改成“无不纳罕,都有些伤心”(13/146)这就不符合原意了。又如“他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7/119)刀子没进肉里怎么是红的呢?脂评甲戌本批:“是醉人口中文法。”原来这是用醉人颠倒口吻,故意写情理不通之句。借焦大口中闲言,将宁、荣二府丑事抖落一番,使世人为之一笑,使人物刻画更加逼肖、逼真。
(2)不成写之写。如“宝玉听了,听了一惊,忙问:‘谁?往哪个家去’?”(57/801)脂评己卯本批:“这句不成话,细读细嚼,方有无限神味。”“谁?往哪个家去?”可作“忙问”的宾语句群,也可是主、谓句。俞平伯校订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就改为“谁往哪个家去?”程乙本则改为“谁家去?”实际这里是故意写似不通之句,从而造成特殊的效果。
二、骈体成份化。
把四字句变成句子成份,成为散文化句式,增强文学色彩。如“只见园中香烟燎绕,花彩滨纷”(作谓语)。(17.18/245)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均作宾语)。(17.8/247)“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作补语)。(27/374)“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作定语)的人。”(69/980)另外,像薛宝钗的咏海棠诗“淡极始之花更艳”(37/505)从语言角度看,“淡”与“艳”相对,亦具有骈体化成分了。
三、南北语兼用,汉满语融合。
方言的运用,实际是个语言艺术化的问题。如对“姑姑”的称呼,北方人称“姑”,南方人称“娘”,曹雪芹独创“姑娘”。“有两个又跑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39/537)脂评庚辰本批“想这一姑娘非下称上之姑娘也。按北俗以姑母曰姑姑,南俗曰娘娘,此姑娘定是姑姑娘娘之称。每见大家风俗,多有小童少主妾姑姑娘娘者。按此书中若干人说话语气及动用前照,饮食诸类,皆东西南北互相兼用,此姑娘之称,亦南北相兼用而无疑矣。”又如“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2/23)脂评甲戌本批;“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无,半古半今,事之所无,理之必有,极玄极幻,荒唐不经之处。”像这官职名显然是曹雪芹自创的。至于称呼,有些比较乱,是故意设迷局。如对贾母的称呼,有“老祖宗”、“老菩萨”、“老寿星”、“史太君”、“老太太”等六种不同称呼,这是南北语兼用,同义词反复用的结果。对王熙凤的称呼也是如此,不同人有不同叫法,如“二奶奶”、“二嫂子”、“凤丫头”、“凤姑娘”、“凤姐”等;在特定环境里还称她是“凤辣子”(指性格泼辣)、“猴”(指机敏聪慧)、“醋罐子”(指妒忌、吃醋)等。
曹雪芹通满语,该小说汉满语兼用也是语言艺术化的一种表现,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作过汉满一家的工作;他的父亲、伯父写奏折,一边用汉文,一边用满文;他的朋友敦诚、敦敏是乾隆皇帝的堂兄弟。这些人对曹雪芹的语言肯定会有影响。但更有说服力的还是《红楼梦》一书自身存在着许多满语。如:“克什”(汉语恩赐的意思)全书有108个,“二姐姐”,这是满族用汉语称谓嫂嫂、二嫂子。还有“家的”,如“周瑞家的”,即周瑞媳妇。“家的”按音译为“包衣”、“家奴”;按义释局限于家生奴才的媳妇。
曹雪芹吸收满语到书中,增强了语言表现力。首先,它是“假语村言”的一部分,非清非明,“无朝代可考”。其次,满语的出现,组成了同义词词林,显得丰富多姿,如同是“媳妇”称呼就有多种:“吴新登家的”、“林之孝之妻”、“鲍二的老婆”等。再次,表达特有的意义,如“家的”,只用于家生子的媳妇,而主子的媳妇不能叫“家的”,阶层界线十分清楚。
四、俗语的集、改、删、化,把“村俗之言”提炼成文学语言。
笔者统计,用于《红楼梦》中的“假语”,其中独创词有七百多,方言词二百五十多,满语词五十多,文言词一千以上,共两干左右。全书用词约两万,“假语”约占总量的1/10。这是个很可观的数字。“村言俗语”中,俗语总数315条,包括俗语冠字(庚辰本48条,蒙古王府本1条)49条,古语说15条,常言道4条,以及谚语、歇后语、成语、古典诗词等。在这些俗语中,前人用过的有二百多条(见之元曲的30条,《金瓶梅》的46条,《水浒》的14条,《西游记》的8条,“三言二拍”的58条,《史记》和古诗词的45条)。曹自己采用的一百多条,自创的只有四条。如宝玉题匾额,“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17/226)是自创的。又如“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50/669)脂评庚辰本批:“这四个字俗语中常闻,但不能落纸笔耳,便欲写时,究竟不知系何字,今如此写来,真是不可移易。”这是采风来的,曹雪芹对许多俗语村言不是拿过来就用,而是尽量加工锤炼,使之成为艺术化的语言。
(1)淘汰俗亵成分。“俗亵之言,一经取择,烹炼点化,便成雅韵。”《金瓶梅》中俗语多达七百多条,可以说多数是没加工的,俗亵成分太多。而《红楼梦》中的多是经过烹炼加强了功效的,对点化主题,塑造人物,敷演故事起了很大作用。如秦可卿为凤姐托梦说:“万不可忘记那‘盛宴必散’的俗语。”(13/175)“若应了那句‘树倒猢孙散’的俗语。”(13/174)还有小红说的“俗语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26/361)这些都是用“散”来冲淡“盛”,“散”带有悲剧性,预示着这“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贾府末世的到来。如果再和那“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联系起来看,就活生生点明了末世封建家族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特点,这样用俗语就起了点化主题、高度概括的作用。
(2)集句。将两个俗语联在一起,表示一个完整的意思。如“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2/22)脂评甲戌本批:“从来只见集古集唐等句,未见集俗语者,此又更奇之至。”前句出自元人《荆钗记》,后句是俗语。又如“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73/1042),前句语出自《水浒传》;后句语出自《左传》僖公五年。
(3)改字。如“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4/56)明人陈眉公语原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里将“是”改为“有”。脂评甲戌本批:“有’字改的好。”“无”与“有”正好相反,“无才”会“有德”,前者成了条件,后者是结果。又如“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21/296)凌蒙初《初刻拍案惊奇》语原是“远归”,这里将“归”改为“别”,显得更加真切、深刻。可以说这种改字是为艺术创作服务的,用在特定语言环境中,恰如其分。
(4)删繁。原句是双的,这里改为单的。如“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10/146)《金瓶梅》原为“怒向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这里删出了后句。又如“俗语说‘旁观者清’。”(55/776)原俗语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里删去了前句。删繁就简,以少驭多,更含言外之意。
《红楼梦》运用俗语的高度成就是史无前例的,正如周中明所说:“如果说《红楼梦》是我国封建时代艺术宝库中的一顶皇冠的话,那么,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运用的许多民间俗语,可以说是这顶皇冠上的璀璨明珠。它为这顶皇冠上增加魅力的熠熠光彩。”
总之,曹雪芹独创性构词是通过美感、艺术化等手段来修饰文字词句的,使《红楼梦》一书表达得更加准确、鲜明而生动。“长歌也须得词藻点缀点缀,”这正是曹雪芹的艺术观。
文/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