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入一场巨额谈判

- 职 业 故 事 -

我反应过来,资本市场的游戏,从来就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而这场投资巨亏的背后,是一场人性与利益的较量。当我也厌倦了这种浮华的圈子,想要卸任相应职务并辞职时,公司还是象征性地挽留了我,表明监事卸任还是要找到合适的人选后会给我更换,我表示同意。

2018年初,本科毕业不久后的我就职于当地一家小有名气的投资机构——凡众基金,开始在资本市场里混水摸鱼,本以为能稳稳当当地在自己的专业里学点东西积攒人脉,却意外卷入了一场资本纷争,也让初出茅庐的我见识了资本的无情和人性的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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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本在办公室里像往常一样平淡处理着一些分析工作,只见部门业务老总唐礼丰和部门主管朱勤均行色匆匆,唐总亲自过来告诉我:“待会有个非常重要的会议,你参加一下。”说完便转身离去。
我颤颤巍巍站起身回道:“好的,唐总。“还没等我坐定,部门主管朱勤特意过来郑重说道:“将所有关于明芝股份的资料及合同全部带着,去董事长办公室,一会进去千万别说话,做好会议记录。”
我用力点了点头,说“好的”,心里却十分不解,我一个入职不到一年的新人为什么要跟管理层一起开会?
唐总与公司创始人吴董系大学同学,唐总曾在西蒙子等众多企事业单位有过不凡经历,且对股市也有自己的一番独到见解;而吴董毕业后便从事金融行业,在证券公司身居高位后便辞职创业。
2015年经历过股灾之后,金融市场信心不足,主板及创业板市场因流动性较强,股票质押业务风声正起。与此同时,新三板市场却是一潭死水,中小企业融资困难,吴董作为在金融市场摸爬滚打20多年的老人,很快就嗅到了商机,吴董便邀请市场经验丰富的唐总一起开展新业务——新三板股票质押。
起初,两人一拍即合,但随着业务的发展,矛盾渐显,唐总经常站在客户角度反馈问题,而吴董作为公司老板,则更多考虑的是公司利益问题。因此,关于项目还款延期等问题两人经常意见相左,而两人的矛盾激化就在这场会议中。
半小时后,我随朱总一同走进董事长办公室,大家都正襟危坐,吴董则坐在会议桌主位,其他参与人员包括投资决策委员会邓林江、财务总监周瑜、风控总监郭仕东,唐总坐在正对吴董的沙发上一脸愁容。
“我们今天讨论一下明芝股份后续操作情况,唐总,你先给大家说一下目前的情况?”吴董声音雄浑有力,率先发声。
“明芝股份是我们早期投的一个项目,主营是集灵芝的选育/栽培/种植加工/销售一体化,打通全产业链的,一年营收近10亿,净利润有近2个亿,当时属于江浙一带新三板里的名企业。当时恰逢我们初做该业务,为了拿下该项目,我们还联络了一些其他友商一起做,我方投资了5000万,其他友商合计应该投资在2000万左右,总共7000万的规模。”唐总然后扫视了一圈在座的各位,继续说道,“之前联络该公司董秘一切正常,因为还有2周项目到期,今天再联络到期还款事宜,对方有些支吾,在我再三追问下才知道老板炒期货巨亏超1亿,目前人不在国内。”
气氛顿时陷入紧张。
“我估摸着大概率是携款潜逃了。其一,从之前接触来看,这个老板就比较有赌性,乐于扩张,且其炒期货一个月巨亏1亿就可佐证;其二,在双方合作之前,招行/建行等各大银行陆续放款超1亿,其所说的灵芝生态庄园建造进度迟迟跟不上。我估计这大概率是以此为噱头,融资跑路,然后炒期货巨亏,窟窿填补上,搬空公司了。”吴董听完率先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这个也不排除。但从目前情况来看,公司还在正常运转,只是老板暂时联系不上,一个月前我还和其通过电话,对方于总表明到期还款没问题,所以我们先不必杞人忧天。”唐总如是答道。
此刻,吴董脸色已有些难看。
邓总提问稍微缓解了一下尴尬:“项目之前对接产品是什么情况?”
“对应金融产品期限不足1个月,我方投资5000万,加上给客户利息和其他费用,正常兑付资金应该接近5500万。”主管朱勤回道,在这一帮四五十岁满经风云的大佬面前,30多岁轮廓分明的朱勤倒显得有些稚嫩。
沉寂一会之后,吴董深思熟虑继续问道:“如果此次对方不能按期还款,法律层面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郭律师?”
“法律层面常规操作就是起诉,但是如果对方老板已经失联,估计该转移的资产已全部转移,就算强制执行,估计拿回来的资金也是微乎其微,且诉讼周期很长。”郭律师如是回答,“我们何不换种思路,如果企业到期未还款,追偿无果,我们是否可从其对应的会计师、律师事务所和主办券商等机构下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郭律师倒是指了一条明路。
财务刘总监也从财务角度表达自己观点,“如果情况属实,公司在上半年大举举债,短期借款会大幅增加,如果贷款资金从用途来看用于生产加工和进行生态农园建造,那么按其周期性情况半年报应该存货和固定资产有所增加,且负债率会进一步增加。如果老板掏空公司,那么大概率是可动用的货币资金通过各种形式流出,公司贷款未全部用于生产及投资,则数据无法匹配。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业绩直接造假,那么审计也有责任。”
“这个可行。是个好办法,但是一般会所等想要抓住把柄不容易。但是还要考虑的一点是,这个项目投资主体是名盛投资,为了开展业务我作为法人注册成立的公司,名义与凡众基金没有关系,如果后续出了岔子,那出问题的可是我。”唐总听了若有所思点点头,但又无不担忧地说道。
“老唐啊,这也只是可能的一种方案情况,有了方案总比没有强,我们起码有了方向,我们是债权人,你怕什么。”吴董舒一口气说道。
“我知道,直接从企业追偿通过法律途径没问题。但是要通过一些其他手段,不排除会对我有些什么影响,再说,名盛投资实际股东也就我一个人,作为执行董事,法人独资企业,我们这个业务模式从本质上讲就是凡众背后赚钱,名盛冲锋陷阵。”唐总感觉有些不乐意了。
“老唐,你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业务模式是我们一起探讨的,当时你也是同意的。凡众作为挂牌公众公司,自然没法直接投资,以财顾合作的模式与名盛开展业务,理论上没问题,外人又不知道。就拿明芝股份来说,2个点的费用打通中间渠道,这没亏待吧。现在情况是,该项目可能出险,一旦出险5000万资金打水漂,我们怎么向投资者交代,怎么向那些友商交代,公司怎么继续活下去。现在还将个人荣辱放置首位,你倒是给我指一条其他明路啊。”吴董也是丝毫不客气地回道。
唐总一时语塞,叹了一口气,脸上的沟壑严肃的显示着内心的不满。会场一时陷入了死寂,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到了,都忘记了自己是记录员。
接下来,吴董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就先这样,老唐和老邓继续跟企业那边,另外,刘总和朱勤你们根据资金情况商量对付方案。最后,郭律师,你重点负责搜集一下会所等那边,看有没有一些有用信息。”
大家都异口同声说“好的,收到”,唐总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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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后午饭期间,当办公室仅剩朱勤主管时,我开始小心翼翼探口风。
“朱总,明芝股份这个企业,是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存续的。之前是个什么情况呀?”我将会议纪要整理给朱总时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会上的内容你大概已经了解了,明芝股份算是新三板里的知名企业,所以也有不少投资机构青睐,因为我们初做该业务不久,竞争实力上也和一些大型券商和银行机构有差距。唐总和对方企业董秘是老乡,之前就认识,所以有一些关系在里面。”朱总边看记录边回答道。
“哦,怪不得,100万去打点中间关系,唐总和对方董秘是朋友,啧啧,金融这赚钱套路可真多。”我小声嘀咕。
不过还是被朱总听到了,朱总只是轻声一笑,似玩笑地说道,“不要张扬。”
“那个,朱总,明芝股份这么重要的方案会议,去的都是高层,怎么会找我做会议纪要?我只是有点好奇。”我又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
朱勤顿了顿,随意地说道,“做个记录而已,没什么,”末了好似提醒地说道,“记得我之前和你提过的名盛投资监事换成你的事情。”
部门主管朱勤这样一说,我才恍然大悟,怔了怔,怪不得,在我入职之前是一个叫张海龙的人做名盛监事,后来该人离职,一时半会没有换人,后面工商要求人员更新,所以朱总当时就找了自己。只因听领导说,监事也就是挂个名而已,也咨询了一下律师朋友监事一般不用承担法律风险,这种新成立的小公司,无所谓。当时没多想,却埋下了这个隐患。
我有些担忧,想来应该也是其他同事要么不愿意担任,要么不方便担任,算了,即担之,则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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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前脚踏进办公室,后脚财务总监周瑜便过来和我说,“现在有个非常紧急的事情,需要你和我们出去一趟。我已经给朱总和唐总说过了。你收拾一下,十分钟后公司门口集合,邓总开车带我们过去。车上和你细说。”
邓总驾驶着奥迪SUV行驶在路上,副驾驶是财务总监周总,我坐在后排,和助理并排。
“明芝股份项目到期后,和之前预料的一样,对方没有能力偿付,且我们已经以名盛的名义提起诉讼,不过公司名下已经没有资产可以动用了,老板和家人也都失联了,我们拿不到钱。后来,按照之前说的方案,郭律师通过一些关系,找到了公司财务造假会计师和律师未勤勉尽责和串通的证据,刚好他们最近在做一个市值千亿公司的上市审计,我们抓住这个机会,向其追偿。”财务总监周瑜先开口说道。
我心里大概有了底,便问道,“那需要我怎么配合吗?”邓总紧接似开玩笑地说道,“今天你是主角,因为名盛名下就你和老唐两个人,吴董、老唐和郭律师今早和对方正面交锋,估计那场景可激烈了。”说着便笑了一声。
我也忍俊不禁,问道:“那对方能把钱全部给我们吗?”
“听说才开始我们要本金加赔偿至少6000万,后面多次砍价后到5600万,也算是大头都回来了。”邓总叹息地说着,感觉过程十分艰难。
“那需要我怎么做呢?”我一本正经地问道。
“待会我们要见的就是对方律师,大头谈妥了, 就是针对细节再落实一下,对方也怕我们将举报材料呈给协会和监督局啊。你就代表名盛,然后对方问起,我们就是你聘请的顾问,协助你进行此次谈判和签约。所有重要和专业的问题你不必回答,都由我和周总来说,可能的话助理拍点照片和视频,留证据,临场发挥,随机应变即可。”邓总还是不紧不慢地回答。
我一下高度紧张,自己不仅是主角,连个工作内容都不具体,这分明考的是演技啊,自己只是个初出茅庐的丫头,虽然心里很忐忑,但还是故作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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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进相当气派的一个生态园内,在咖啡馆门前停下。助理便和众人分开,躲在一个角落里自顾自喝茶看报,时不时瞄向这边。周总将对方电话给到我,询问是否到了。每一次对方都说,快了,在路上。数十分钟后,才姗姗来迟。
邓总翘着二郎腿边看报边自言自语道,“这是想给我们下马威啊。”
“不好意思,久等了,我是代表XX会计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姓林,旁边这位是我的助理。你就是名盛的方芷柒,方总是吧,这两位是?”对方虽是微笑,但眼神和嘴角的轻蔑依旧露出不屑的感觉。
我还是第一次被叫做“总”,但是对方说的是你,而不是您,我隐约还是听出不屑。为了做足总的气势,以及之前邓总的交代,不紧不慢略带微笑又严肃正经地说道,“这两位是顾问,过来协助我一起的。”边说边指了一下邓总和周总。
“对了,你是哪里人?你们怎么过来的?”对方林律师不紧不慢问道。
我最烦这种东拉西扯,但我也明白,对方这是打心理战,故而小心翼翼回答着,“我陕西人,我们开车过来。”回答不痛不痒。
“哦,你在名盛多久了,日常主要负责什么?”对方依旧不依不饶地拉扯问道。
我看了一眼周总和邓总,两人没有什么指示,也便轻松正常说道,“快2年了,平时主要协助唐总处理一下项目事宜。”
旁敲侧击没有什么问题,对方便直入主题,“你们也知道,今天过来主要目的是什么,我也就不兜圈子了,签好合约,我们3日内打款,你们举报材料作废。另外,这是相关合同,还有,方总,你的身份证复印件得给我们留底。”
邓总开始了表演,“合同等专业资料我们律师马上过来,一旦确认条款无误,立马签约没问题。”说着低头示意我给郭律师电话。
我走到另外一边,给郭仕东打电话。
“郭律师,对方把合同拿出来了,另外,对方还要我的身份证复印件,给不给。”我问道。
“合同要按我们的版本来,之前就和对方确认过的,你对着电子版再看一下。另外,估计你需要手写一个授权委托书和承诺函,因为唐总还在上海,你就代表唐总签署相关协议和出具承诺。”远在上海的他嘱咐道。
“好的。”我虽然嘴上答应着,心里却犯嘀咕,想着能不能蒙混过关,毕竟是自己个人的资料信息。
过程中林总时不时提出修改意见,郭律师、邓总及周总经常探耳交接,我也佯装加入群聊,只有自己知道,自己只是颗洋葱,此场表演就是个配料。末了,林总说道,“方总,您的身份证复印件还没给我呢?还有,授权委托书和承诺函你也得给我一份。”
我本想着拖拖拉拉就过去了,没想到还是躲不过,就在郭律师的示意下,将自己的资料和签署的文件给到对方。
“对了,方总,因为非常规支出,双方沟通确认后觉得公对公不合适,毕竟没有任何业务往来。所以可能会以其他名义向您个人开具支票5600万元。”对方林总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脑袋一怔,居然要从自己过账,但看到各位领导的表情,应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也只好装作淡定得说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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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过去后大概一个多月,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唐总,后来听部门主管朱勤说唐总已经卸任了公司职务,并且这种非常规的追讨手段也怕被人后续报复,再加之对于朋友合伙业务的失望,也就归隐了,令人一阵唏嘘。
后来没过多久,部门主管朱勤也借口因要回老家发展照顾年迈父母为由,辞职了。只有我知道,这是因为在过程中付出了劳动却没有相应的回报,也没有期望的归属感。临了,他还嘱咐我说,“好好工作,你担任的职位自己关注一下。”
我反应过来,资本市场的游戏,从来就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而这场投资巨亏的背后,是一场人性与利益的较量。当我也厌倦了这种浮华的圈子,想要卸任相应职务并辞职时,公司还是象征性地挽留了我,表明监事卸任还是要找到合适的人选后会给我更换,我表示同意。
当我走出那个我工作一年多的地方,看着车水马龙的城市,长舒一口气,正午的阳光,温暖得刚好。

(本文所有人名、公司、项目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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