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的“破鞋”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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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问我,哪本外国名著最好读,我会说是英国大作家狄更斯的代表作《双城记》。
因为你只需要读一下开头的那一小段,就足够了。有可能谈《双城记》的人里面95%也就知道这一段话: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
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
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
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
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
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简而言之,那时跟现在非常相象,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形容它。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那么,狄更斯说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
狄更斯讨论的是法国大革命的事,小说出版的时间是中国的咸丰九年。那时候慈禧才24岁,刚生完同治,还是个懿贵妃,或者叫小兰子;那时候中国人还不知道啥叫革命,太平天国在南方闹得正凶。
所以,狄更斯说的最好的年代、最坏的年代离我们太远,和我们的思维接不上茬儿。
我们可以说近点的,有人脑接口的,那就是王小波笔下的《黄金时代》。
小说里的主人公王二说: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久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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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的生猛来自他二十一岁的下身儿,那是天然的、无法克制的、本性的冲动,是生理的真实。
王二是下乡的知青,他在山下的十四队。因为他个子高,腰上又受过伤,又因为他打瞎了队长家的狗眼睛,队长偏偏在播种的季节叫他去插秧,天天猫腰干活。一个月下来,他腰痛得要打封闭针。但是他们十四队的卫生所里打针的针头不但掉了电镀皮,还有了倒钩,他实在受不了了,才到山上的十五队卫生所。那里的医生是北京大学毕业从北京来的女医生叫陈清扬,二十六岁。
王二打完针就走,这让女医生看到了希望。
因为所有到她这里来看病的人都不是真心看病的,是来看她这个人的。
她比王二大五岁,结婚有几年了,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了。但她这样一个结过婚的女人,面色却不黝黑,乳房也不下垂;并且脸上的皮肤嫩白,乳房高耸。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女人被认为是破鞋。
陈清扬长的就那样,天生就美丽。
但这种美,在那个年代叫“破鞋”,“破鞋”就是频繁偷汉子的女人。
所以,所有来卫生所来的人,一大半都目的不纯,不是为了看病,是来看这个偷汉子的女人,或者自己想被她偷去。
偏偏天天感觉生猛的王二不一样,他打完针竟然没看陈清扬一眼,起身就走。
这让陈清扬眼前一亮,她觉得像王二这样正派的人能证明她的清白,她追上王二,让王二证明她不是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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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认为,可以从逻辑上证明她不是破鞋。
如果陈清扬是破鞋,即陈清扬偷汉,则起码有一个某人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这个人是谁,所以陈清扬偷汉不能成立。
但是王二偏说,陈清扬就是破鞋,而且这一点毋庸置疑。大家都这样认为,因为你比别人长得美。
假如你不想当破鞋,就要把脸弄黑,把乳房弄下垂,以后别人就不说你是破鞋。当然,这样很吃亏,假如你不想吃亏,就该去偷汉子来。
王二说,你要让我证明你不是破鞋,需要证明以下两点的其中一点。
一是你是处女。显然这一点不成立,你已经结婚几年了。
二是我被阉割过的。显然也不成立,我不但没被阉割,还很生猛。
但是,我虽然证明不了你不是破鞋,但我可以证明你是破鞋,因为我们之间可以有“伟大的友谊”,这样就可以证明你是破鞋;
你自己虽然不是破鞋,你自己也证明不了你不是破鞋,这样反倒难受,还不如就让自己成为破鞋,和我来一场“伟大的友谊”;
这样你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破鞋,别人就没义务去证明你是破鞋了,也就不叫你破鞋了。
陈清扬被王二说服了,两个人有了“伟大的友谊”。
就这样,王二以“伟大的友谊”之名和陈清扬搞起了“破鞋”,然后出逃,离开了农场,到后山去过亚当夏娃的原始生活。半年后,觉得原始生活不好玩,在陈清扬的建议下,他们又主动回到农场,写交代材料,接受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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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他们的交待材料写得越详细,人们对他们的批斗越感兴趣。人们越来越深入的批斗,不过是想知道他们“伟大的友谊”中的细节中的细节,就这样交待材料越写越详细,成了一本小黄书。
《黄金时代》在大陆一直是一本小黄书,现在也有大量的作家这样认为,也确实很黄。
但黄不是目的,黄是底色。就和现在挖掘出来一个贪官来没有情妇N个人大家都觉得不过瘾一样。
小说通过一套自洽的、但混乱的逻辑,以及直白袒露的性描写展示了那个黑白颠倒、真假不分的“黄金时代”。
人们在他们的交换材料中体会着不能体会的生理快感,在陈清扬被绳子捆绑出的身体曲线中体验着变了态的美。而与此同时,王二和陈清扬似乎在这其中也体会到了被当成中心关注和表演的快感,他们开始肆无忌惮地表演着“伟大的友谊”,包括在写交待材料的桌子上。
小说写到这儿的时候,所有人就都变态了,这是一个黄金时代。
所有人都变态了是因为价值观的缺失,没有人知道真实是什么了,没人知道真正的美是什么了。最后就是以丑为美。
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末自愿上山下乡、支援农村、边疆建设的城市知识青年简称知青,他们的价值观的核心就是爱国。
1969年5月15日,从北京站始发的临时列车,将15岁的王小波送往了云南德宏陇川县弄巴农场,他在那里生活了两年,现在山上的15队和山下的14队都还在。
时间过去50年了,我们好像依然不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美。不但如此,连最基本的常识都快丧失了。
比如借钱是要还的,借钱要还不是你有没有自制力的问题,是你知不知道这个常识的问题。
但我们不这么想,我们说,我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把钱借给我。谁借我钱谁是恶人,还是大恶人。
吃过了、玩过了、乐过了之后才发现,你不应该把钱借给我,借我就是恶人。因为我们没的自控力,因为我们的孩子不但没有控力,还没有收入,你怎么能把钱借给他,太坏,坏冒烟了。
这同样是一套非常自洽的逻辑。
2020年马上过去了,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其实时间就是一种存在,不存在快慢,就和空间是三维的一样,加上时间就是第四维,它不会因为我们的心情而改变。
时间本身无意义,而是我们在时空里为它赋予了意义,它可以是美的,也可以是丑的。
同样,也可以把美说成丑,也可以把丑说成美。而在这时,逻辑开始混乱的时候,时间的意义就出现了——它会通过自己长度的丈量,告诉人们,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