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郑小琼:一台机器收藏了她内心的孤独(组诗)
1工业区
白炽灯亮着,楼房亮着,机器亮着
疲倦亮着,图纸亮着……
这是星期七的夜晚,这是八月十五的夜晚
月光亮出了一轮空白,荔枝林中
清风吹拂着体内的素白,多年沉默不语的
安静,绿草丛里虫鸣,一城的灯火亮着
工业区里,多少方言,多少乡愁,
多少微弱与单薄置身其中,多少月光照耀
星期七的机台与图纸,而它在上升着
照着我的脸,慢慢落下来的心
多少灯在亮着,多少人在经过着
置身于工业区的灯光,往事,机台
那些不能言语的月光,灯光以及我
多么渺小,小如零件片,灯丝
用微弱的身体温暖着工业区的繁华与喧哗
而我们有过的泪水,喜悦,疼痛
那些辉煌或者卑微的念头,灵魂
被月光照耀,收藏,又将被它带远
消隐在无人注意的光线间
2黄麻岭
我把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安顿在这个小镇上
它的荔枝林,它的街道,它的流水线一个小小的卡座
它的雨水淋湿的思念头,一趟趟,一次次
我在它的上面安置我的理想,爱情,美梦,青春
我的情人,声音,气味,生命
在异乡,在它的黯淡的街灯下
我奔波,我淋着雨水和汗水,喘着气
——我把生活摆在塑胶产品,螺丝,钉子
在一张小小的工卡上……我的生活全部
啊,我把自己交给它,一个小小的村庄
风吹走我的一切
我剩下的苍老,回家
3凉山童工
生活只会茫然 时代逐渐成为
盲人 十四岁小女孩要跟我们
在流水线上领引时代带来的疲惫
有时 她更想让自己返回四川乡下
砍柴 割草摘野果子与野花
她瘦小的眼神浮出荒凉 我不知道
该用怎样的句子来表达 只知道
童工 或者像薄纸样的叹息
她的眼神总能将柔软的心击碎
为什么仅有的点点同情
也被流水线的机器辗碎
她慢半拍的动作常常换来
组长的咒骂 她的泪没有流下
在眼眶里转动 “我是大人了
不能流泪” 她一本正经地说
多么茫然啊 童年只剩下
追忆 她说起山中事物比如山坡
比如蔚蓝的海子 比如蛇牛
也许生活就是要从茫然间找出一条路
返回到它的本身 有时她黝黑的脸
会对她的同伴露出鄙视的神色
她指着另一个比她更瘦弱的女孩说
“她比我还小 夜里要陪男人睡觉”
4中年妓女
城中村低矮的瓦房 阴暗而潮湿的光线
肮脏而霉味的下水道 她们坐在门口
织毛衣 聊天打量来去匆匆的男人
她们的眼影 胭脂掩饰不了她们的年龄
三十多岁或者更大 在混杂的城中村
她们谈论她们的皮肉生意与客人
三十块 二十块 偶尔会有一个客人
给五十块 她们谈论手中毛衣的
花纹与颜色 她们帮远在四川的
父母织几件 或者将织好的寄往
遥远的儿子 她们动作麻利
有时她们会谈论邻近被抓的同行
罚款四千 她们说每个月交了三百块
给知情人士 虽然这些所谓的保护费
是她们十桩普通生意 她们认为
算被鬼压了十次 虽然这鬼
庞大而虚无 她们有些失落
我想象她们现在的生活 过去的生活
以及未来的生活 就像她们手中的毛衣下
潜藏着一颗母亲的心 妻子的心以及
女儿的心 她们在黑暗中的叹息以及
掩上门后无奈的呻吟 在背后她们是
一群母亲 在门口织着毛衣 这些
中年妓女的眼神有如这个国家的面孔
如此模糊 令人集体费解
5小青
像稻菽上的滴露 十七岁赤脚的姑娘
像屋后竹林的明月 清新而空寂
撒落在城市无边的楼群 她的生活
遍布乡间的贫穷与城市的欲望
城中村的发廊 祼露的身体曲线
廉价的香水胭脂 口红与眼影
疲惫的肉体与精神 多少次
我经过 她们谈论生意
四桩或者五桩 旁边的年长女人
说冷清的生意 “像钓鱼一样
坐在门口一天 连试饵的都没有
莫说上勾了” 说完哈哈大笑
这么多年 我习惯了道德与崇高
神圣与黑白 在我身体里扎根
对于她 我内心充满厌恶
四年卫校 我感觉她耻辱的身体
布满疾病 比如梅毒与淋病
比如瘤状肿起的私处 像整个社会
溃烂而腐败 鲜艳而丰盛
充满诱惑 生活对于她来说
依然是一个无法捉摸的暗喻
这么多年 她对生活有过梦想
她无法窥探到生活的深度
用肉体测量现实与梦想的距离
却不小心 连肉体也沉沦于深渊中
6跪着的讨薪者
她们如同幽灵闪过 在车站
在机台 在工业区 在肮脏的出租房
她们薄薄的身体 像刀片 像白纸
像发丝 像空气 她们用手指切过
铁 胶片 塑胶……她们疲倦而麻木
幽灵一样的神色 她们被装进机台
工衣 流水线 她们鲜亮的眼神
青春的年龄 她们闪进由自己构成的
幽暗的潮流中 我无法再分辨她们
就像我站在她们之中无法分辨 剩下皮囊
肢体 动作 面目模糊 一张张
无辜的脸孔 她们被不停地组合 排列
构成电子厂的蚁穴 玩具厂的蜂窝 她们
笑着 站着 跑着 弯曲着 蜷缩着
她们被简化成为一双手指 大腿
她们成为被拧紧的螺丝 被切割的铁片
被压缩的塑料 被弯曲的铝线 被剪裁的布匹
她们失意的 得意的 疲惫的 幸福的
散乱的 无助的 孤独的……表情
她们来自村 屯 坳 组 她们聪明的
笨拙的 她们胆怯的 懦弱的……
如今 她们跪着 对面是高大明亮的玻璃门窗
黑色制服的保安 锃亮的车辆 绿色的年桔
金灿灿的厂名招牌在阳光下散发着光亮
她们跪在厂门口 举着一块硬纸牌
上面笨拙地写着“给我血汗钱”
她们四个毫无惧色地跪在工厂门口
她们周围是一群观众 数天前 她们是老乡
工友 朋友 或者上下工位的同事
她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四个跪下的女工
她们目睹四个工友被保安拖走 她们目睹
一个女工的鞋子掉了 她们目睹另一个女工
挣扎时裤子破了 她们沉默地看着
下跪的四个女工被拖到远方 她们眼神里
没有悲伤 没有喜悦……她们目无表情地走进厂房
她们深深的不幸让我悲伤或者沮丧
7胡志敏
这些年我沉浸于庞大的时代
感到虚弱而无力 让鲜活的生命
蒙上灰茫茫的否定与无知
她的死亡带着时代的创伤
连同三个为赔偿金争执的
兄弟与父母 无人在意的尸体
没有人悲伤 也没有人哭泣
剩下赔偿金冰凉的数字陪伴
胡志敏:二十三岁 死于醉酒
我对她还有如此清晰的记忆
曾经的同事 后来沦为酒店的
娼妓 单纯的微笑 高声谈论
阅世的经历 她跟我谈论她见到
太多的所谓人生的真相 站在
现实的门槛上 比如欲望与肉体
她从不羞涩地谈论她的职业
与人生规划 她老家有很多
年轻女性从事这项古老职业
比如新婚夫妻 或者姐妹 姑嫂
结伴而行 去南京 下广东……
在发廊 阴暗的房屋 她生得漂亮
在酒店 高档的地方 她脸上的
高兴……我们很少见面 我们拥有
同一个身份背景 终属于两个
世界的人 这个城市 这个时刻
两个因生活偶然相遇的人相聚又分开
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赶路
命运是否改变 “她死亡了!”
她的男同乡告诉我 然后跟我说
她死亡的场景 说她寄了多少钱回家
说她家的房子修得多好 她兄弟用她
肉体赚回来的钱 在小镇上买房开铺面
说她死了后 哥哥与弟弟连她的骨灰
也没带回家 不能埋在祖坟上
她是卖肉的 脏 会坏了家里的风水
8剧
她从身体抽出一片空旷的荒野
埋葬掉疾病与坏脾气,种下明亮的词
坚定,从容,信仰,在身体安置
一台大功率的机器, 它在时光中钻孔
蛀蚀着她的青春与激情,啊,它制造了
她虚假的肥胖的生活,这些来自
沉陷的悲伤或悒郁,让她浸满了
虚构的痛苦,别人在想像着她的生活
衣裳褴褛,像一个从古老时代
走来的悲剧,其实她日子平淡而艰辛
每一粒里面都饱含着一颗沉默的灵魂
她在汉语这台机器上写诗,这陈旧
却虚拟的载体。她把自己安置
在流水线的某个工位,用工号替代
姓名与性别,在一台机床刨磨切削
内心充满了爱与埋怨,有人却想
从这些小脾气里寻找时代的深度
她却躲在瘦小的身体里,用尽一切
来热爱自己,这些山川,河流与时代
这些战争,资本,风物,对于她
还不如一场爱情,她要习惯
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卡钟与疲倦
在运转的机器裁剪出单瘦的生活
用汉语记录她臃肿的内心与愤怒
更多时候,她站在某个五金厂的窗口
背对着辽阔的祖国,昏暗而浑浊的路灯
用一台机器收藏了她内心的孤独
9生活
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
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
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的移动
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
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
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颤栗的铁
——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
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
在哪里,该怎样开始,八人宿舍铁架床上的月光
照亮的乡愁,机器轰鸣声里,悄悄眉来眼去的爱情
或工资单上停靠着的青春,尘世间的浮躁如何
安慰一颗孱弱的灵魂,如果月光来自于四川
那么青春被回忆点亮,却熄灭在一周七天的流水线间
剩下的,这些图纸,铁,金属制品,或者白色的
合格单,红色的次品,在白炽灯下,我还忍耐的孤独
与疼痛,在奔波中,它热烈而漫长……
10火车
我的体内收藏一个辽阔的原野,一列火车
正从它上面经过,而秋天正在深处
辛凉的暮色里,我跟随火车
辗转迁徙,在空旷的郊野种下一千棵山楂树
它们白头的树冠,火红的果,透出的仁爱
与安宁,我知道命运,像不尽的山陵,河流,平原
或者一条弯曲的河流,它们跟在火车后面低低的蠕动
远近的山头站着衣裳褴褛的树木,散淡的不真实的影子
跟着火车行走,一棵,两棵……它站在灰茫茫的原野
我对那些树木说着,那是我的朋友或者亲人
11产品叙事
一是从弯曲的铁片开始,从村庄、铁矿、汽车
轮船、海港出发,丢失姓名,重新编号,站在机台边
二是弦与流水线,悸动的嘶叫,疼痛在隔壁,铝合金
图纸,面包屑,线切割机,熟悉的汗水,塑料纸箱的
欢乐与悲伤,三是白炽灯下苍白的脸,工卡、弹簧、
齿轮、卡边、冲压的冷却剂、防锈油,沉寂的加班
四是证件,合格形状、外观打磨、3000度的炉火抽打
冷却、热处理的加班费,或者炒鱿鱼的雨滴,左交右错的
身体在沙漏中呈现,五是暂住证、健康证、未婚证、流动
人口证、操作资历证……它们排队,缄默着,压着一个
蛇皮口袋跟疲倦的脸,六是锣钉、苍白的青春手臂,欠薪
罚款、失调的月经,感冒的病历、凋落的眼神,大海辽阔的
乡愁、吊灯里躁音,漂流在远方城市和河流上的工资单
七是方言的机器和宿舍,湖南话在四川话的上铺做梦
湖北话跟安徽话是邻居,甘肃话的机器咬掉了半截
江西话的手指,广西话的夜班,贵州话的幽暗,雨水淋湿
云南话的呓语和河南话的长裙。八是线形的油条,块状的
方便面,菜汤里城市的形状,铜质面具,挂钩,合格单
一块五毛钱的炒米粉,辣椒酱,色素香味剂的可乐
九是伏在故事与童话中的爱情,同居的出租房,没有钥匙
的门,上铺的铁梯子,医院的消毒水,避孕药,分手的泪
腐蚀的肉体,没有根的爱情誓言,十是回乡的车票,一道
门或者坎,洛阳纸贵或者身份来历不明的车票,挤在过道
厕所,踮着,压着,你一直想在车厢或者世界找个位置
好好活着,爱着,老去
12奔跑
生活在奔跑中哭泣,秋风吹起他的长发
把那些贵重的多余的念头吹进太平洋
被风吹着的人拼命地奔跑,他一直想
挤上前面那辆生活的班车。这个人,我的男友
一个从外地流浪到黄麻岭的打工者
一个在工业区奔波了65天找不到工作的人
一个仍然坚持相信命运中的夹肉面包会有的人
在这个小小村庄里,他说那个美好前途在向他招手
他与几张薄薄的简历相互依靠着前进
他仍对这生活怀有着热爱
譬如他会告诉我荔枝林里的恋人们
或者他遇到的与他相同命运的流浪者
有一次他差点让检查暂住证的抓到了
或者有一次在天桥上暗娼曾询问他需不需要
更多的时候,他会低声说着那些还很遥远的理想
他告诉我坚持就是一种理想
但是我在灯光里看见了他在理想中忍住了泪
13炉火
在3000度的炉火中,我听见钢铁的预言
它说着的快乐与忧伤全都在炉中燃烧
焰光照亮的爱情让我彻夜难眠
我会低声说着,沸腾的炉火,烧尽我的青春
我不想它让时光来剐削,那样疼痛在镜子里
我说,烧尽这些纸上诗句,这内心的激情
我 只愿把自己熔进铸铁中
既不思考也不怀念的铁
抛弃一个流浪者的乡愁、回忆和奔波的宿命
但是那块淬火的铁掉在地上,又被浇上冷水
细小而绝望的声音
多像我的青春落在异乡的声响
14坚持
每一天海风都会吹着这屋子
它里面的书本、时钟、电脑
粘满爱情气息的被子
散乱的诗句、无数个乍现的念头
或者寓言、童话、来不及揭露的谎言
流逝的岁月的味道、乡愁……
全都有让它吹拂着
那边卖水果的河南人坚持每一天叫卖
工地的小工坚持每一天歌唱
荔枝林坚持生长,五金厂炉火坚持点亮
生活坚持疼痛和美好
它说:每一天你坚持把自己交出来
或者你坚持每一天都衰老
15光线
多么微弱的光线
微弱的爱情,穿过流浪的命运
改变着我,改变着孤独
也许我并不需要太多
在黄昏中,在晚风中的荔枝林中
在隔着我的清澈的鸟鸣中
隔着我的是光线和眼神
此刻 如果有风轻轻吹拂起我的长发
我会轻声说,热爱生活吧
我会因此,感觉幸福和穿越树林的光线一样
一点,一点,一点地来临
16黄昏
从荔枝林中吹来向晚的风,沙沙的衣衫声
一个散学归来的孩子贴着玻璃飞翔
卖苹果的河南人在黄昏的光线中微笑,五金厂的铁砧声
制衣厂绸质的丝巾光芒闪烁、跳动,像女工光鲜明亮的青春。
她们的美丽挽起了黄麻岭的忧伤和眺望
我站在窗台上看见风中舞动的树叶,一只滑向
远方的鸟。我体内的潮水涌动。我想
这时候,在远方一定有一个人将与我相爱
他此刻也站在楼台,和我一同倾听黄昏
17疼痛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牵着我从千里之外来这里
是一些临近海洋的风,制衣厂一天十二小时的劳动
每月25日那几张薄薄的钞票,我想不出还有别的
能够让我扛着命运奔波在这个小小的村庄
它的繁华是别人的,它的工厂、街道、服装商铺是别人的
它的春天是别人的,只有消瘦的影子是自己的
二年多了,我还没有找到在这里的理由
所以我每天都有沉浸在川东的回忆里
在那里有一家小小的医院
那里停放着我四年的时光
那里有一盏半明半暗的灯
它会照亮我回家的路程
18记忆
黑夜中的记忆,它们一如广阔中的
星宿,微亮,迷茫,钻石样的坚强
在你内心的秘境,盛开着隐秘而朦胧
湿润的光线探听着花瓣上憔悴的黎明
春日的雷声滚过屋顶,野草与落花
有着淡淡的迷惘,为你简陋的青春
保持残余的伤感,孤立的星辰彼此
照亮,它们内心有着难以测量的距离
宽恕也是孤独的,爱似茫茫苍穹的
光线,阴凉的白石头挂在天空
居住着阴凉的嫦娥,小心肠的女人
寂静的孤独,桂花香气涌动似微风
吹拂黑暗的树林,栎树站立
藤萝蜿蜒,黑夜中唱歌的人
它隐秘,幽暗的伤感
像童年消逝在茫茫的细雨中
19颤抖
大地的疼痛与颤抖,打桩机将钢管
插进它的心脏,敲打的轰鸣声空旷,决绝
空旷的天空有鸟恍惚地飞过被剐削的山坡
它祼露出来黄土,雨后,被洗涤过的天空
湿漉的草叶,等待砍伐的荔枝树
跟随打桩机的节奏颤栗,我经过工地
大地把它疼痛与颤抖传给我,从脚到头
从肉体到灵魂,我颤抖不停
20时间
时间像一枚痛楚的铁锤敲打着我们
痛苦有如铁锈一样腥红,饱含热血
它暴烈,明亮,有如一台大功率的
机器,不停地运转,低沉的岁月、
山河,迷朦于窗外,在忧郁的五金厂
我爱上起起伏伏的群山,它们在机器的
轰鸣中摇晃,我爱上油腻浑浊的事物
冷却油间的铁屑,机油里的螺母
转动的轴承,污秽,黑暗的角落
某个磨损的零件,深夜机台的嘶咛
饥饿的料槽,一颗懦弱而胆怯的心
它的低诉,呻呤和尖叫,机台运转的
铁器,它尖硬的肉体,光滑的曲线
工业时代的赞美和奇迹,它们饱含着
我的青春,激情,萧萧落下的时光碎片
它们一起熔铸在这钢铁制品间,构成
这个工业时代灿烂的容颜
21铁
时光之外,铁的锈质隐密生长
白炽灯下,我的青春似萧萧落木
散落似铁屑,片片坠地,满地斑驳
抬头看见,铁,在肉体里生长
仿佛背对我的荔枝林,有风摇曳
花草弄影,多少铁在图纸间老去
它们随着运货车远去的背影
模糊的不可预知的命运,这些铁
这些人,将要去哪里,这些她,这些你
或者这些我,背着沉重的行李与迷茫
在车站,工业区,她们清晰的面孔
似一块块等待图纸安排的铁,沉默者
她们头顶,有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飞过
留下低鸣,与我内心起伏不断的惆怅
向南的窗口,我看见她们
在走着,不由自主地,朝着广阔的工业区
她们弯曲的身体,让我想起多少年前
或者多少年后,在时间中缓慢消失的自己
我不知道的命运,像纵横交错的铁栅栏
却找不到它到底要往哪一个方向
22铁
小小的铁,柔软的铁,风声吹着
雨水打着,铁露出一块生锈的胆怯与羞怯
去年的时光落着……像针孔里滴漏的时光
有多少铁还在夜间,露天仓库,机台上……它们
将要去哪里,又将去哪里?多少铁
在深夜自己询问,有什么在
沙沙的生锈,有谁在夜里
在铁样的生活中认领生活的过去与未来
还有什么是不锈的呢?去年已随一辆货柜车
去了远方,今年还在指间流动着
明天是一块即将到来的铁,等待图纸
机台,订单,而此刻,我又哪里,又将去哪里
“生活正像炉火在烧亮着,涌动着”
我外乡人的胆怯正在躯体里生锈
我,一个人,或者一群人
和着手中的铁,那些沉默多年的铁
随时远离的铁,随时回来的铁,
在时间沙沙的流动中,锈着,眺望着
渴望像身边的铁窗户一样在这里扎根
23钉
有多少爱,有多少疼,多少枚铁钉
把我钉在机台,图纸,订单,
早晨的露水,中午的血液
需要一枚铁钉,把加班,职业病
和莫名的忧伤钉起,把打工者的日子
钉在楼群,摊开一个时代的幸与不幸
有多少暗淡灯火中闪动的疲倦的影子
多少羸弱、瘦小的打工妹在麻木中的笑意
她们的爱与回忆像绿荫下苔藓,安静而脆弱
多少沉默的钉子穿越她们从容的肉体
她们年龄里流淌的善良与纯净,隔着利润,欠薪
劳动法,乡愁与一场不明所以的爱情
淡蓝色的流水线上悬垂着的卡座
一枚枚疼痛的钉子,停留的片刻
窗外,秋天正过,有人正靠着它活着
24他们
我记住的这些铁,在时光中生锈的铁
淡红或者暗褐,炉火中的眼泪
我记住的机台边恍惚而疲惫的眼神
他们的目光琐碎而微小,小如渐渐的炉火
他们的阴郁与愁苦,还有一小点,一小点希望
在火光中被照亮,舒展,在白色图纸
或者绘工笔的红线间,靠近着每月薄薄的工资
与一颗日渐疲惫的内心——
我记得他们的脸,浑浊的目光,细微的颤栗
他们起茧的手指,简单而粗陋的生活
我低声说:他们是我,我是他们
我们的忧伤,疼痛,希望都是缄默而隐忍的
我们的倾诉,内心,爱情都流泪,
都有着铁一样的沉默与孤苦,或者疼痛
我说着,在广阔的人群中,我们都是一致的
有着爱,恨,有着呼吸,有着高贵的心灵
有着坚硬的孤独与怜悯!
25木棉
1
时光像木棉,一天老一寸
弯曲下来的膝与灵魂,在这有些肮脏的
地方,还需要保留一点点干净,无名池塘的
妓女和我都一样,从远方来这里
有着莫名的忧伤,为了生活的遭遇
我来到这座有些混乱的城中村
它像一条腐败的鱼,腥臭浮满我的内心
我无法分辨路旁的木棉花淡淡的芬香
它们有着的时代腐烂,开着红色
灰白的花,远处的无名山峰摇晃
浑浊的事物沉浸于它们懦弱的命运
它们塞满内心的小怨恨,不敢说出
也不敢表达,在肚中发酵,膨胀
2
命运反复地折磨着我,暴烈,明亮的部分
被木棉的暗影吞噬,爱与恨变得轻盈
空壳的肉体将自己玷污,对于庞大的事物,
我像一颗废弃的螺母,被磨损,不再啮咬住
转动的机台,躲在某个角落打量,沉思
路灯下的木棉浓郁的阴影,它柔软的枝条
压低一群人的命运,像梦魇压着清瘦的少年
路灯下的妓女,他们相互交谈着有些
颓废的人生,在黑暗的五金厂的轰鸣声
少年油腻而嘈杂的生活,他拇指的伤口
无法虚拟机器时代的命运,他被动地融入
机器中,成为某颗紧固的螺钉
3
古老而苦涩的杨柳,把它灼热的梦
伸进无名池塘,塘畔倚栏交谈的人
用扳手,改刀扶起逐渐衰弱的希望
她软弱的哭泣与悲伤有些陈旧,内心
有着一团团黑暗,机台上的微光照亮
怯弱的心,瘦弱的身体饱含着苦涩的力量
从深渊似的眼神里测量着孱弱的命运
韶华将逝,她无法分清自己是幸是不幸
卑弱的生命对万物默默关心,她遥望着
远处的大海,越过梦境,微弱的希望被
点亮,她独自重复自己伤感的命运
五金厂的炉火,照亮她的脆弱
她身体里藏着清晰而自卑的乡村
4
有时,我路过附近市场的繁华
琳琅满目的商品与行人,厂房里高大的
排气烟筒,三十年前的乡村已面目全非
剩下庭院的木棉描述旧日的场景
它像一个从旧时代返回的旅人,在树下
还有着农业时代的锄头与铁锹,敏感
柔软,沉郁的木棉下工业楼群的阴影
失业者的脸上隐藏了对资本的怨恨
他的失望无法恰如其分,他的不幸
有着酸的嫉妒,这么多年,他变了
他用时间在内心造出一座城府,
在府中,他是唯一的主人
郑小琼,1980年6月生,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打工,有作品散于《人民文学》《诗刊》《独立》《活塞》等,出版诗集《女工记》《黄麻岭》《郑小琼选集》等十部,作品曾多次获奖,有作品译成德、英、法、日、韩、西班牙语、土耳其语等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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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