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胡翠南:云雨总是恰到好处(组诗)

云雨总是恰到好处
云雨总是恰到好处

山上有足够多的柴禾

足够多的茅草

山窝窝里也有足够多的泉眼

流出细细亮亮的泉水

四季分明的田地里总是油光闪亮

牛羊生下足够多的小仔在四处撒野

谷仓装满粮食,水缸盛满水

云雨总是恰到好处

足够多的人出生,足够多的人死去

天上有多少雷鸣就配有多少闪电

地上有足够多的背井离乡

就有足够多的冷漠和荒凉

高音

大部分时日无所事事

我和毛毛研究星相,与动物为善

春光中偶尔小醉,叹息,步行回家

前些日子好友的母亲病逝,我想起

父亲,早已舍弃病魔和我们

小曾也兀自飞出三楼的阳台,这样也好也好

去年夏天我和一个男人喝茶,不说话,泪流满面

大雨在伞的外面

形成栅栏

一大片移动的栅栏

雨水

在屋角和地面

在脚背上开出花来

我在栅栏里走动

走到哪里,花就开到哪里

现在我来到父亲长眠的地方

为他带来了一个花篮

一个人渐行渐远

喜欢一个人来到湖边

雨后的小路潮湿,早已洗尽前人足迹

想起曾经有另外一个人

他对我说起孤单的意义

说起有一种鸟,只有死去才会从天空落到大地

湖水涨高

成群的鲤鱼又潜回幽暗的湖底

每一片涟漪都有着相似的身份与秘密

整座湖细腻而真实

波浪形的美

对应比之更为深邃而广阔的天空

只有沉默

配得上悲欣交集

即使飞得再高,鸟儿也只能暂栖一枝

如同那个渐行渐远的人

因为热爱这个世界

而宽恕了自己

回答

我已经不忍心再看鸡鸭的眼睛,牛羊的眼睛

它们还在劳作,还在交配,还需要生下孩子来轮回

我不敢再看鱼眼中透明的平静与饱蘸的慈悲

离开水时,它只能张开无声的嘴巴,身体在空气中摔打

我不敢再看人的眼睛,两池死水,一片浑浊与茫然

再没有什么能吹拂,再没有什么能安慰

命运

老父亲扛着锄头走在附近的山头

他默不作声,雨水打湿他的头发

他静静走,雨水继续打湿他的衣裳

老父亲挖回一袋子石笋

石笋默不作声,山上也没听到什么回响

没有轰隆隆,只有溪水滑下岩石的尖叫

老父亲搁下锄头,用力拍打鞋底的泥巴

泥巴也默不作声,他走进院子,洗洗双手

听到厨房里,干燥的木柴因为疼痛而哭泣

我不知道风在往哪里吹

我不认识地里的庄稼

不认识田头的杂草

我也不知道风,在往哪里吹

不知道乡间公路,在哪个弯道拐向另外一个乡野

不知道夜里哪个娃儿闹

哪个姑娘未嫁先愁,哭累双眼

不知道棺木鲜红,耐心等着谁

我听到燕子来回,在屋外叫一声

檐下复几声

我看见不知名的老牛被捆在树桩,流着眼泪

礼物

每次都是在鸡鸣中醒来

我想再睡回去

窗外的响动却越来越多

人声狗吠

还有几头成年的水牛打着响鼻

不论怎样

能拒绝的时候太少

我总是在接受

试着消化

竟至有了快感

窗外溪水喧哗

间或夹杂着塑料、纸屑、瓶罐……

那满是我们与命运的互赠之物

即使溪水已经不再清澈

它依旧如宿命向前

这些都将照单全收

像一件旧衣被反复熨烫

每次浆洗后晾在阳台

它那样苍白与轻盈

它闻起来悲怆又芳香

低音

二月,薄膜被农妇从田间褪去

草莓露出身子,大部分还是青果,阳光过后

有几个已略懂羞涩,初为人妇

“大雪封山,想你”

我是这么想的,你说这话的时候,可能

正搂着一个女人

笑容是我的,神态是我的

身体是她的

想起小时侯遇上的雪,梨花样白

落在初春,容我们四处撒野

有时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不想我了

我想你还有什么用呢

不一样的果实

喜欢秋天

和喜欢你一样

天高出视野,蓝深过心

叶子只能从心底

涌出更多的火红或者金黄

我曾经在旧信中写下

有的果实沉重

一般的微风根本吹不动它

我不再害怕孤单

我喜欢寂静中的寂静

黑暗中的黑暗

我喜欢如洗的天空

地上有多少念想

天上就会有多少颗星子闪耀

我喜欢只有一个月亮

那是我父亲提着灯笼走在天堂

我眼里的黑暗是一朵小花

依赖于古老的月光

需要渡过一条人间的河流

多像我啊

此时坐在短暂的人世间

我见过寂静的容颜在变幻

一会儿是父亲

一会儿是菩萨

我已白发苍苍

我开始对陈旧的事物着迷

比如一条短腿木凳

一张跛脚的洗脸架

一尊年年上漆的棺材,显然

它们都已疲惫,不再记起斧斫冰冷,刨花如下雪般飞旋

我爱它们灰色沉郁的眉眼

甚于爱它们身体里的回响

这让我相信,它们从未一死

只对世间保有深浅不一的疑问

日落又算什么呢

它陨落的速度一丝不苟

无非最后,朝向虚空缓慢一掷

而我也已白发苍苍

再不能随意流出眼泪

清明记

听说油菜花开了

开在大江南北

这是抒情又浪漫的事情

他们惊叹

欢喜又自怜

将脸埋在花里

四月的时候

满地金黄

旧人在坟头培上新土

一粒最小的沙子

被吹进眼帘

这样难辨的泪水不易察觉

我低下头

让它流回心里

多么安静啊

汹涌的油菜花

在将我多难的国家掩埋

晚餐

等日头再落一落
阳台的衣物收进竹篮
光线也正好打在厨房的灶台
西红柿与甜椒放进池里
水流不急不缓
昨天剩下的几颗蒜苗
被冷藏后
也还清丽可人
此时炉火尚未打开
鸡蛋在碗里
半个卷心菜还卷着半颗心
我望向窗外
观音寺的塔顶已经灯火通明
游人散去
菩萨们终于可以站起身来
拂去衣襟上的微尘
尽管在半山腰上
人世尽收眼底
阿弥陀佛
我还未遁入空门
洗手做饭
静静等待亲人归来

旅行

真的,我从没坐过这么远的火车
有些不安,我想遇上些可以遇上的人
一整个白天,我都这样侧身绻在狭窄的中铺上

这个吊在半空的其中一节货架
不知不觉地,经过了田野,村庄,城市以及黑暗中
即将成为过去的事情

相信 ——天地间自有一种抚慰的力量*

我多次来到鼓浪屿
也多次对朋友作出承诺
要带你们到僻静的街巷走走
那里蜿蜒,孤寂,最要紧的是
我们总有太多的幻想需要沉默
这里是那里,那里是这里
我的手依次指向不确定的方向
事实上我多次改变内心的决定
引你们在意外中闲逛
就像去年秋天,我对前程满怀感伤
意中人突然出现在墓园之外
守墓人背向我献上花束

我想此生不再跌宕和汹涌
许多人写到百鸟园里孔雀啼血的鸣叫
我说是欲求欢娱之歌
那时我在岸边
潮汐过后,满目疮痍
远处有巨轮隆隆驶过
我在放声歌唱
你看,你们看,我们都有澎湃的时刻
那个尾随我们擦鞋的小童
指着双脚说要周游世界
好吧,我们一起走
福州路,八卦楼,钢琴博物馆,葡萄牙别墅
老榕盘根错节,长须垂暮

此时我们都各怀心事,疏于表达,直到我
伛偻于某个乡村院落,扫尽门前雪
你们也散落在各自的小城,写那未尽人意之事

你们肯定会习惯于尘埃绕梁的傍晚
收起惶恐之心
想起我曾多次抵临悬崖也始终没有飞起来
我叫着父亲,母亲,想要迎头赶上你们
事实上所有的脚步都在向前
我们一直在享用将要抵达的快乐
在波浪翻滚的幕后
鼓石洞天
你们看,流水不腐,日观岩依旧冷静沉着
夕阳温软如女子
大好河山,游人如梭

* 证严法师语

初冬

还有什么是干净的?你力图镇定下来
除了阴沉,北方正在进行的一场雨加雪
抱着去年的灾祸之心。事物越发明亮起来
小儿仔细地玩耍,你将庭院扫净,兔子再无踪迹。

郊外

我现在所说的郊外,肯定不是以前的郊外

现在看到的青山也不是以前的青山

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折起了以前的面孔

说出的话如同逝者的话

昨晚梦里我到郊外散步,沿途的树木早已作古

但狗和鸡鸭,和那些散步的人都在

他们组成一个新的国家

重新安排秩序,编造新的语言

他们相互陌生,没有亲人

如果你那时醒过来,身上没有钱

他们会为你哭泣

两端之间

暴雨如约而至

我迷恋其中深深的窒息感

就是想喊也喊不出来

雨在外面猛烈敲打

仿佛天快要亮了

亡灵从四面八方赶来

脚下的水花破碎,旋转

改变着记忆的重量

我认出一个个投胎者

从水花中溢出

尘土浮于悲苦两端

在我们老去之前

夜晚,我知道的樟树、栗树

就在那里,竹林在对岸

雨夜如水豆腐,有些凉

果子挂在枝头,土豆睡在地里

在我们彻底老去之前

尽管那么黑,也还是能够想象

溪水发着光,我失踪的那些爱人

像星星一样挂在天上

作者简介

胡翠南,曾用笔名南方,南方狐。2004年出版个人诗集《重蹈覆辙》,2009年获张坚诗歌奖暨年度诗人奖。现居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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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诗刊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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