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荣荣:我的爱人一直在东张西望(组诗)
这是始料未及的
爱上一个死者是不是缘分?
昨天我撞上了他
出丧的队伍前 他的相片
在走 脸容多么亲切
他冲我笑 对我说着什么
别吵!别吵!
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了
人们却用石块回敬我
他们疯了 这样对待一个女人
他们是卑微的一群
而他多么高贵
直觉告诉我 他是
世间另一个孤独的过客
我多么爱他 而他也是
不管他多大 有没有娶妻
我的心已被他揪走了
就是他了 跟着队伍
我走了很远 谁也不能
将我从那里赶走
我叫道 我爱他
我爱上了一个死者
爱情醒了 我多么幸福啊
我的泪水流了又流
我的爱人在东张西望 他的心分成三瓣
每一瓣都是一颗没有落定的尘埃
我无法阻止我的爱人东张西望
我跟着我的鞋去见我的爱人
我跟着我的路去见我的爱人
我跟着我的忧伤去见我的爱人
我笑不出来的时候 见到了爱人
我哭不出来的时候 见到了爱人
我醉得摇晃的时候 见到了爱人
他在别处淌着圆润的泪水
我也在别处淌着圆润的泪水
一条河床能暗藏起多少潜流
我的爱人一直在东张西望
没人知道我身体里插满了刀剑
没人知道我只是等待的青草由青转黄
整个晚上
他们一直在那里搭着拼图
起先 他们平躺着
保持着铁轨的距离
慢慢地 身子移动起来
先是左边 然后是右边
我们看到了一双略微参差的筷子
有一会儿 他们胶合在一起
一架推进中的火箭
为什么突然熄火?
他们执手而眠的图案
是一只易碎的瓷瓶
而当他从背后把她揽拥
他们成了两条静止的波澜
可总有什么还不妥贴
左边的人儿翻了翻身
接着是右边的
后来 他们是两张相背的弓
被睡眠拉得满满的
他们想把自己射向哪儿?
这个图形保持得更久些
直到各自奔波的白天逼近:
“一个晚上我都睡不踏实
做着分离的梦……”
“唉,我爱你总比爱自己要多些……”
上午十点的水井巷像一只被阳光转动的万花筒
“你们女人就喜欢零碎!
小手势 片言只语的温暖
点滴的记忆或片断”
现在是满巷子的藏饰
看上去真的很美!
这是日常里朴素 廉价的部分
这个外省女子在这里拼凑着
对于西北的理解
她不喜欢讨价还价
但必须忍痛割爱 在生活的另一面
“我喜欢零碎 你就是我绝望的零碎!”
已有些年了
我在诗中回避这个词
或由此引起的暗示和暖色
她是脆弱的 抵不住
一根现实的草茎
又像没有准星的秤
当我揉亮眼睛
她的直露让我羞郝
她的无畏让我胆怯
我曾因她的耀眼而盲目
如今又因清醒而痛楚
这个词 依然神圣
但对着你 我总是嘲笑
我一再地说 瞧
那些迷信爱情的家伙
等着哭吧 有她受的!
可是 我知道
我其实多么想是她
就像从前的那个女孩
飞蛾般地奔赴召唤
被爱情迷醉的人多么危险
阻止她 赶在传说之前
阻止她的张望
那一眼 她就要望见爱情了
然后向下向下
一只决然的鸟找寻另一只
然后栖落 在那个春天里
阻止春天 它让短暂的幸福显得具体
也要阻止门前的槐树说话
阻止一对花烛的泪水
阻止手中的布匹展开命定的花纹
阻止她的真火 他被唤醒的火山
阻止破碎阻止银河浩荡的伤心
多少年了 她用黑夜追着他的星光
当他猜忌 挑剔 使小性子
她也正在猜忌 挑剔 使小性子
“神啊,愿他是完美的。
不猜忌。不挑剔。不使小性子。”
“神啊,如果这辈子他无法完美,
让我继续迷信他的不完美。
无限依恋他的猜忌,挑剔和小性子。”
她褪去的内衣里有月光和水声
有六楼或八楼的暗 有羞愧
爱情越靠往心灵越是勉强
那个夜晚 她身体里的零碎散落于时间的
褶子或凹坑 仿若失事现场
他们一起喝酒 唱歌
喝着喝着就醉了 唱着唱着伤心了
两个身体的喧腾火光四溅
两条溪流叠加出高高的水声
这也是一场水火的开始 只有开始
春天将折损于太凌厉的风太热烈的花朵
一次次 她在他的袖口生香
一次次 他于她的纤腰转身
但所有的明月清风 所有的煎熬
与我何干 为何让我感觉疼痛和锉败
仿佛我就是那个偷窥者 藏匿者和宽宥者
仿佛我就是那个被殃及的辗转之徒
如此急切 他用镜头捕获了那么多荷花
仿佛它们只是歇息于宽大荷叶之上的只只小鸟
而她只是想辨认 这一朵与那一朵
哪一朵更恣意 更无顾忌
那一夜 她的睡姿像极了一朵荷花蜷曲
而他知道 她捂紧的身子里装有多少蜜
那一夜 湖畔的寝房在水声里舟行千里
他担忧着隔夜荷花上的蛛丝和凉意
她想象着几次花落
而晨光也来得急切了些 他们相视一笑
对于相聚中又将开始的一天
她欠他一个梳妆 他欠她一个拥抱
今夜,她是自我斗酒之人。
举杯邀明月,左手敬右手。
今夜,她是自我宽慰之人。
内心藏一个倾听者,也年过半百。
年过半百她最想说的还是身体:
这是我一直在糟践着的……
它在溃败,时间源头里的一个逃兵……
酒过三巡她的身体又沉了六分:
我想知道它的秘密。
欲望如何生成,羞惭又能躲向哪里?
而许多情感突然不见了,像雨水落入山川。
这让我相信,身体里也有一个汪洋。
遗忘,真是复原的唯一良方?
她的身体继续下沉灵魂也没有逃离。
干杯!分裂已久的身心今夜同样疲惫。
它们终于坐到一起,一对交恶多年的老友。
最高意义的欢乐总鲜为人知
它藏得那么深
像事物隐秘的核心
我戴上各种眼镜窥探
一次次刨去事物粗糙或坚硬的
外衣 却总被一大团
耀眼的光芒遮挡
我所追寻的不是光芒
但一定在光芒的背面
沉静 平淡 从有趋于无
我感觉到了 却看不见
像一个失败者
我的四周堆起厚厚的尘土
经过的人说:“瞧!
这痛苦的女人 一生都有在找
不存在的东西。”
我无力辩白 尘土封住声音
人们在大地上移动
而我想上升
越来越多的羁拌
越来越深的撕痛
我想我抓住它了
它原本就是一个虚幻?
近来我常常梦到你
瘦削 焦虑 孤独
黑衣服益发宽大
追不上时尚的小脚度量着
缓慢的时间
转瞬即逝的温情
拥挤的人群和短缺的物质
时间的刀刃把欲望削减到无
我们在长 那是蜂窝煤时代
日子慢慢熬成一铝锅清汤
你独自坐在厨房里发呆
剥着豆子或出神
听到脚步声总会一怔
仿佛我们的归来并非你的期待
我曾在诗句里让你复活
并不优美的句子
相衬着你脸上那点苍白
那是不是真实的你
找了很久 你还是让我无功而返
我以遗忘的方式记忆你
当你又一次站在夜里
我摸索着墙上的灯绳
四十支光灯下并没有你
你从没存在过 或者
你来过 又走了
或者我就是你
二十九岁守寡
八十年后才走回所来的地方
我无可奈何地看你老去
那年我离群索居
翻一卷没有封皮的书
却一次次被你的声音惊起:
书页里常常有你的话语
有时一句或两句
有时仅仅一个词:好了
我看见自己在打一场比赛
来回奔跑
一次次接发自己的球
也一次次愉快地失手
没有人替我助攻
也没有谁站到我的对面
就像许多回不假思索地转身
看见我把自己拎在手中
那总是些情绪激扬的梦
我穿着中性的衣服
羞于确认自己还是女人
我不会再被谁带走
也不会再被谁丢弃
我无法停下来
我发现幸福就是一只球
我要独个儿把它玩转
多么和气的阳光!随处是
撒野的鸟 自言自语的树
连一块石头也渴望膨胀
她仍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
比世俗的生活更低
低到不再抽绿 开花
低到尘土里 一只跑动的
蚂蚁 追赶着她的温饱
手里的布也许是她旧日的纺织
她擦拭掉的灰尘堆积起来
却高过春天
温情和爱情一样遥远
未来如同疾病 让人心惊肉跳
日子的压缩饼干 她还在费力挤压
必不可少的热量 可有可无的营养
钟点工张喜瓶在又一个春天里
快速地移动着 一只茫然的蚂蚁
楼越爬越高 车越来越挤
搀扶的病人越来越沉
时间被她越赶越紧 而她拉下:
七八十年代的衣着
五六十年代的劳作
三四十年代的脸
容颜有过 细腰有过
锦衣有过 玉食有过
豪放有过 婉约有过
小酒有过 声名有过
爱有过 恨有过
国破过 家亡过
由富贵而贫穷有过
由安逸而颠沛流离有过
黄花有过 瘦有过
飘零有过 愁有过
每况愈下的抒情女子
她的孤苦 声声慢!
我要沉浸在他无限的依恋里
五年 十年 或更长?
在许多女人争夺他之前
这个小小的男人是我的
在许多女人争夺他之后
我仍将在他心中
当他望定我 纯粹 单一
那些时刻 时间也假装静止了
他许诺我一个世界的黄金
这世俗的许诺
成为苦难人生最大的救济
泉水——
这是我最想送他的比喻
他嘴唇和心的柔软
他灿若星辰的眼睛
夏夜里光滑沁凉的肌肤和
哗哗的笑声——
呵 那是比泉水更洁净的!
但爱终究是为了忍受分离
就像泉水淌向远方
趁未来还在百里开外
趁那些女人仍在日夜兼程
我要沉浸在他无限的依恋里
有人形容她年轻时的际遇是
没有及时收起的庄稼又遇上坏天气
现在是一句走调的唱词
如此 请允许她在内心藏一头烈马
当它奔跑 嘶鸣 蹄声激烈
她放任之手仍来得及丢开早年的
孤寂 那洁净之源
过去这么久 她才能拼凑起
他所有的赞美以及
柔软的舌头所吐露的秘密
他言辞里的火车
如何带着她隆隆地向前
她云彩里的肉体 如何沉醉于
他粘满花粉的嘴唇
还有留在身体里的硬伤
仿佛更隆重的表达在更重要的脏器上
还不到刨根究底的时候
挖掘者还没有出现
那个真相被埋得很深
那朵邪恶之花 藏在泥土之下
这个善意者也自始自终参与了掩饰
甚至用身子压住了被风卷起的一角
他不自觉想抵制的也是
自我的意志
还有岁月堆积在他花白毛发里的虚弱和
迟暮之爱
我如此热爱它绵柔里的筋骨
爱它维系的悲伤或下一刻的移情别恋
这只穿过多年风暴仍抓紧内心狂草的手
这只在别处翻云覆雨 只给我晴朗的手
这只拉我入怀 又将我推开的手
这只挡我视线 又替我描画天地的手
这只挽留的手 说着再见的手
当它揽过我身子或像柔风轻拂我脸
我看到了它真实的怜惜和克制
看到了一只手迷人的灵魂表情
她所理解的时间碎片更多的是那些无用之物:
镜面上的斑痕 眼底的杂质
脏器里的小结节和血液里
清除不尽的淤积物
也有另外的堆叠:
纷乱的场景 太迟的悔悟
黯淡辰光里那些流逝之物
而消极的回忆和意志
让脚步一再迟缓 甚至停顿
仿佛身体里建起了密集的站台
她努力审视着过往 似乎在重新挽留
一个时光的梦想者 在那里
她一次次找回失散的亲人和他言辞里的里程
揽镜时分她陡起杀心:
干掉这双脚 前脚之深后脚之渊
干掉这双手 这霜打之枝
不久前还在触摸云彩
干掉这个身体 它在旧衣裤里窝藏了
无边的虚空 居无定所之心
干掉她 干掉这镜中之人
她嘴唇荒凉 眼神冷漠
仿佛已死过几回
下一刻还将去涉险:
晚来雨急 野渡舟橫
她危险的腰身里装满了自戕之酒
风大了不打旗 月黑了好出手
干掉她 当死亡也是一种依靠
干掉她 趁她仍在镜中
人到半百 她想干掉的正是她之所爱
她厌倦的一切与她的面目相称
她一个人流落江南 梧桐更兼细雨
一个人守着窗儿 看天色慢慢转黑
一个人把盏 暖更年的肠胃
一个人填词 押孤苦之韵
破落朝代里的落日虚空
时间却仍在掠夺 每天带走一些什么
她一个人收竹帘 闭门户
黑灯瞎火 懒得洗漱
一个人翻来覆去 碾了骨头痛着肉
这也是荒凉晚年的开始
如此的落花流水 一个人的声声慢
别试图从我的诗句里探寻秘密
我只是两手空空的絮叨妇人
我只是描画了我现实的欢喜
煞有介事地许下生许下死
这稀世的梦境 早渗入世俗之沙
这建在纸上的殿堂 已被宿命之火舔噬
当我一次次纠结于流水
当我一次次抱住狂风
凋残的秋日之叶
正配合我嘘唏的鼓点
如果你爱上我的诉说并潸然泪下
你也正在经历黑夜
只是 别重复那些失意和背叛
它们全来自我被摧毁的想象
来自坎坷的现世之痛
这被反复吟咏的欠缺之美
这些执着而奢靡的花像要一直开到天边
春天的挥霍也能如此美好
怀着伤痛的人仍小片小片地
看过来 仍在一朵一朵地欢喜
并久久盘桓 像沉浸于一个
因爱而辽阔的巨大眠床
他试图再次融入 而这之前
他将脸深埋于令人晕眩的气息里
他的身子因无法自拔而幸福地颤栗
荣荣,原名褚佩荣,1964年2月出生于宁波,1984年毕业于浙师大化学系,先后做过教师,公务员,现为《文学港》杂志社主编,宁波市作家协会主席,浙江省作协副主席。出版过多部诗集及散文随笔集等,参加诗刊社第十届青春诗会,曾获首届徐志摩诗歌节青年诗人奖、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称号,第五届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集《像我的亲人》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08年《诗刊》年度优秀诗人奖,2010-2011年《诗歌月刊》年度实力诗人奖,2013年度《人民文学》诗歌奖,2014年度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诗集《看见》获全国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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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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