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谷孙:老狗学新招
这是一句英文熟语的汉译。Love me, love my dog,英人爱狗,以狗代人,毫无贱人的意思。
事情是不经意间发生的。庚寅虎尾,学生恤老,买了个芝士蛋糕,来陪我吃年夜饭。开饭之前,一老一小,摆弄电脑。学生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阵敲打,说是已替我注册了新浪微博,我就请他示范,上去给相熟的两位小朋友各发了个短帖,调侃几句。翌日,大年初一,试着独立操作。嗨,热线居然一接便通,刚一露头就碰上严锋老弟,觉得特别亲切。两人对谈,引来网友围观,渐渐地,熟人越聚越多,有的尽显真身,大呼“陆老师真的是你啊,我是×××啊。”这中间有一位五十年不见的老友,也有定居国外多年已久无联系的从前学生。无怪乎,老于此道者都叫微博交际为“织围脖”,走针引线,最后形成网络,名副其实的 networking是也。
微博一帖只容一百四十字,不像博客那样,发一文好歹要敷衍个千把字,而且帖来帖往,即时咳唾,率尔操瓢,情来似赠,兴往如答,由不得你陶钧文思,斟酌再三,真实性、实时性和犀利性均非大块文字可比。从技术角度说,微博通过手机、iPad等时尚电子媒介,变被动阅读为“送上门来,点击即看”的主动阅读,给用户带来自主性和便捷,传播的速度和广度又呈几何级数提高,由此实现博客的“与时俱进”。微博与电子邮件或视频聊天又不一样,因为后两者基本上都是一对一的交流,而微博一帖发出,受众不知凡几,向背亲疏关系全在不知之中。微博还有一种自成一格的俱乐部式氛围,说“排他”有些过头,但有意与非微博世界拉开距离倒是不假。这氛围中有几分玩世的意味,那自然是其中青年人居多的缘故。眼见一个老者颤巍巍踏入他们的地界,问出许多有关微博ABC的无知问题,使他们感受到自己的年龄优势,又能体验代际交流的乐趣,所以一一耐心答问,并不把我赶将出来。
微博的这种氛围,我以为有点“减负”的作用,亦即能把沉重的话题稀释、化解,想来对大局只有好处,而不致添乱。联合国安理会好不容易以十五比零的票数,一致谴责利比亚。消息传来,不用长篇大论,一句“这比拍万米国家形象片更给力”的短评,就足够威武地表达了老百姓支持中国代表的态度。再以昨天刚见于互联网、今日方始见报的一条深圳“白金”客声称认识国航老总而大闹座位升级的新闻为例,前晚就有“童鞋”(同学)把视频链接晒上微博,立刻就有跟评: “可怜阿拉这种东航普卡的朋友。”接着是续评:“阿拉可是啥卡也没有。”一发两传,用不着多费唇舌,特权这个老大难问题即刻凸显于屏。国人做事常常以面子为重,本是痼疾,如写文章,由远及近,娓娓道来,可能免不了还要引鲁迅、柏杨什么的名言。可是微博上一小帖,要旨便全有了:“中国的草坪都是给看不给走的,跟这些‘景观草坪’一样,我们的很多东西都是为了告诉外人:我们也有。但是对不起,你不能使用。”某国某公近日正屡放绝话,央视报道转引此公“如不再受人民欢迎,就不值得再活下去”豪言。打开视屏,只见某公站在那厢城头挥拳嚎叫,肾上腺素大奔突,谁知被这儿微博上的一位“童鞋”冷面幽上一默:“死一个看看?”微博打拐的实效已为社会所承认,尽管至今还有人在说三道四。我觉得除了实效,微博上转发并热议“随手拍”,对于网友心灵上的震撼意义尤其不能低估。今日中国,到哪里去接受这么一场深入又持久的人道主义感动?无怪乎某网友说“感动是最有价值的稀有心理体验”。
当然,认真的探讨和交流更是微博的主要内容。出版界的朋友推荐中国人瑞周有光的新书,介绍卢梭《忏悔录》之后的续作,比照霍、杨二译《红楼梦》,点评刘心武的续红楼,欣赏康生和袁世凯的书法,给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挑刺儿,讨论腰封的得失,盱衡报刊的排行……其他如新西兰基督堂城二度地震的报道,关注“环中国自行车长途旅行”的勇敢的东哥,台湾媒体人跑到大陆向麻风村孩子献爱心,千岛湖水下古城,史实与八卦兼有的影片《国王的演说》,张路评球,BestBuy是不是不肯学坏才关门大吉,中山原配,梁文道丢手机,邱会作,千家驹,等等等等,那简直就是一部动态百科全书。
“老狗玩新招”,本人上得微博不足一月,已颇有我师葛传槼先生于1960年代在《英语学习》上答问的那种感觉。多的是求问学习英语之道,这可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我只好以任何人任何种类的学习,究其本质,都是自学相搪塞。我不是“听说领先派”,而是“读写 / 译领先派”,就只能老和尚念旧经;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想自己应该帮着破除“英语是帝国主义语言”这一无知偏见,把真爱融入自己学习的科目,用微博语言说,就是成为“英语‘控’”。我愿意跟“童鞋”们一起研讨“It's a good father who knows his son”在意义上究竟是正解还是反解,“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怎么译成英文,“不吃饱哪有力气减肥啊” 可不可以简译作 “Eat to reduce or reduce to eat?”,帮助他们试译诗歌和戏曲中的“衬字”、相声表演中的“捧哏”和“逗哏”,以及更多类乎“吐槽”、“傲娇”、“小清新”、“剩男 / 女”(还要分级别)、“闷骚”等的亚文化群落常用词。谁叫我有语文癖?挖空心思帮着小的们找英文译法。没过多久,就遭人讽刺了,说是有空还是去编本“市井词典”吧。但是,长年生活在死板的学术语境和压抑环境中的人,偶一接触青年人的语文狂欢,有种巨大的新鲜感甚至治疗作用。生理已老者,自然不能再跟年轻人一样欢忭腾跃,然而在心理上得到调剂,就像跟自己远在万里之外的外孙一辈,每天做做游戏,孤老不孤,不也是件好事?
当然,身为长者,也不能事事由着小的们。就像那则网上热转的关于英语“f-k”辞源的一个帖子:
“在古时的英国,一般人不能随意做爱。除非他们是王家贵族,不然一定要有国王的允许。所以当人们想要生小孩时,他们就会去跟国王申请允许,国王就会给他们一个牌子挂在门上,代表他们可以做爱。在牌子上写着‘Fornication Under Consent of the King’。这就是 FUCK的起源。”
我先是评论:“太有想象力了”,继而提请大家注意这是不可靠的所谓“俗语源”,不足为信。没用,狂欢已经开始。有人说英国国王应兼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有好几天吧,那帖极火。我没办法了,就只能对发帖人说“瞧,阁下的帖子已经给转得火龙黼黻了”。“黼黻”(读作“呼呼”)两个字是故意用的,逗逗小的们,果然有人乐不可支,给起了个“火龙语”的雅号。
达·芬奇说过:“要抵挡什么,开始时比较容易,到最后就难了。”(英译:“It is easier to resist at the beginning than at the end.”见 Note- books [1508-18], Vol I, Chpt.1)玩微博似乎也是这样。有位媒体老友曾目击我的全部“电子成长史”:1995年开始用电脑,2000年之后才学会电脑写作以及收发手机短信。现在,看我老在微博上盘桓,不给媒体写稿,他骂我是“贰臣”。我倒想反问他一句:今天你与朋友联系,最最多用的工具是什么?电话座机还是手机和电脑?虽无“田野调查”,我想一定是后者吧?所以,对于电话座机而言,你不也在一定程度上开始当“贰臣”了?这是潮流,朋友,自愿地跟着游泳,叫做swim with the tide;被浪头挟卷着前行,叫做be swept along。今天微博流行,焉知日后——我在胡思乱想——不会发明个什么“声博”、“唇博”甚至“脑博”之类的交流方式,等着我们的后代去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