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劣诗多

陈永正

(一九八五年)

徐晋如按:此文为业师陈斋先生三十年前所作。2007年左右,我从《文艺与你》杂志中录出,未及校对,先表于中山大学文体学论坛,后被人转相传阅,遂更流布于世。此文意在批评红学家不懂诗词,顺带一枪兼及那些为附庸风雅而写国诗的现代文艺家、科学家,读者何妨对号入座,当别有会心也。

我不是位红学家。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红楼”迷。《文艺与你》的编辑来串门。他决心很大,一定要把这分杂志办成全国最具特色的文艺刊物,还反复说明该刊“美、雅、趣、新”的四条宗旨。

“好!有意,我支持!”我由衷地赞美。

“那你得给写点什么。”老编探了探身子说。

“写什么?”

“就写写有关《红楼梦》的吧。”

“哦,那是专家们的事。凭我这丁点学问,能插嘴吗?”

“不,不是写论文。就谈谈《红楼梦》中的诗词吧。”

“好。谈些什么?”

“题目自定。如‘《红楼梦》诗中的美’呀,‘《红楼梦》中的颗颗明珠’呀,‘我爱曹雪芹的心灵和诗’呀,都可以。”

我迟疑了一下,一字一板地说:“遗憾。这些题目我都写不出来。要嘛,就写‘《红—楼—梦》中的——劣诗’!”

“劣诗?怎么?”老编惊讶得张大了嘴,厚厚的眼镜片后的两只小眼睛闪着光。

“是的,《红楼梦》中的劣诗。就这样定了,一星期后交稿。”

说真的,老编走后,我又踌躇了。《红楼梦》啊《红楼梦》,我处顺境时的良伴,处逆境时的诤友,当校革委副主任勒令交出黄色小说《红楼梦》时,我还把您收藏在衣箱底,说早已烧掉了。我为您而扯谎,不惜下到《神曲》描述过的第七圈第三环地狱。可是,如今却要揭您的短,唉,知我者谓我爱您,不知我者将谓我哗众而取宠,怎么说好呢?

我少年时酷嗜《红楼梦》,几乎背熟了书中每一首诗词;青年时经历忧患,夜阑灯下,取出密藏的书来,重一披阅,触绪万千,奇怪的是,小说中的诗词,已不再激起自己的共鸣了;生还劫后,人到中年,再读《红楼》时,对小说的思想深度和广度,又有了新的认识。可是,它里边的诗词跟其他的文字相比,却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肤浅,我不禁为之而深深叹息了。

近年来,国内外都掀起了一股“《红楼》热”,有关的专著不下数十部,散见于各报刊的论文多达数百篇,专刊也有好几种。《红楼梦》的诗词,已有几家注本,有人认为,它是“时代文化精神生活的反映”,还有人作了总结性的评论说,《红楼梦》的诗词,“既继承了我国上起《诗经》、《离骚》,下止唐诗、宋词、元曲的一切优良传统,又有自己的革新和创造,叙事、抒情两长,富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色彩,具有高度的思想性和艺术性”。

而本文却要说:《红楼梦》中大多数诗词,内容狭隘,感情空泛,风格卑下,语言浮靡。无论从思想性和艺术性哪方面来说,都是第三流以下的劣作!

《红楼梦》中的诗词,是作家为适应情节发展和人物塑造而制作的,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些作品,出自大观园里一群十多岁的公子小姐的“手笔”,从他们的生活经历、文化修养等方面来看,写出这样的东西情有可原,毋用深讥。

《红楼梦》中有着这些劣诗,曹雪芹本来是不能任其咎的,而我们的评论家们爱屋及乌,把小说中平庸幼稚的货色作为古典诗歌之林中的奇葩供奉起来,那倒是值得奇怪。本文的目的,是要澄清时下对《红》诗的一些看法,还它本来面目。

《红楼梦》中,文备众体,诗、词、歌、赋,谣、谚、赞、诔,偈语、对联、灯谜、酒令,无所不有;以诗而论,则有骚体、古风、排律、五律、七律、五绝、七绝等;题材方面,则有叙事、咏物、怀古、即事以及谜语诗、打油诗等。据蔡义江先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一书统计,共有二百四十余题,如果作为一位诗人来说,有这么多作品传世,已很不易得的了。曹雪芹没有诗集流传下来,《红楼梦》中的可算是他全部的诗作了。

小说家生长的时代正是所谓的“乾隆盛世”,以沈德潜为代表的格调派统治着诗坛。人们结社联吟,嘲风弄月,讴歌承平,这时期优秀的诗人和诗作实在太少了。曹雪芹用他的小说对黑暗腐败的封建王朝作了深刻的解剖和批判,可惜的是,《红楼梦》中大多数诗词并没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红楼梦》中,有一类相当刺眼的诗歌,象《大观园题咏》诸作,歌功颂德,宣扬圣朝风化:“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薛宝钗《凝霭钟瑞》诗)“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林黛玉《杏帘在望》诗)还有如:“价高村酿熟,年稔府粱饶”、“欲志今朝乐,凭诗祝舜尧”(《芦雪庵即景联句》)等,这些所谓典雅堂皇的“盛世元音”,无疑是《红》诗中最劣之作,恐怕小说家本人也是不会欣赏它们的。

小说中还有颇多的咏物诗。作家通过书中人物之口去赞叹说:“压倒群芳!”“绝唱!”这类诗歌能算是劣作吗?我们先考究一下它们是怎样制作出来的。

大观园中的小儿女们,为了作海棠诗,便结成“海棠诗社”;雪天消寒,大嚼其鹿脯之余,便高咏赏雪诗;看罢菊花,便有《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之作;吃饱了螃蟹,便写成《螃蟹咏》。这些诗歌,大多是为赋诗而赋诗,无论在选材、立意、造句、谋篇上都是既造作又而平庸的。

借物抒情,义兼比兴,是中国古代咏物诗的优良传统。唐、宋人的咏物佳作,既能摹写物象,工巧细致,又能讲求气韵,寓意深刻。

而《红》诗中的咏物诸作,又是怎样的“绝唱”呢?试看看被公子小姐们一致赞许、被评为“风流别致”的林黛玉《咏白海棠》诗: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这类的诗作,字面似乎很美,但我们稍为分析一下,便可知诗中的思想感情以至表现手法全是从古人那里挪用过来的,字熟意熟,不脱俗套。起句“半卷”、“半掩”,已显得率滑纤巧;次句“碾冰为土”,说碾碎冰块作为泥土去栽培海棠,本意是以冰清玉洁来烘染花色的洁白,可是这种设喻却未免可笑;

“偷来”二句,用宋卢梅坡《雪梅》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句式,但诗意却很幼稚,用梨花和梅花来比白海棠花,实在无谓,且“偷来”、“借得”等语,格调不高。两句只有一意,也是诗中大忌,即所谓“合掌对”。“月窟”二句,用仙人白衣的衣袂和怨女的清泪来设喻,也很平庸。收两句“娇羞默默”等语,直而无味,没能给读者留下想象的余地。

又如同题中探春的“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宝玉的“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湘云的“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等,都是用冰、玉、雪等洁白的东西和杨贵妃、西施等美人来设喻,陈词滥调,令人生厌。

写到这里,我想起古时一位无名氏的《白秋海棠》诗:

画槛西偏小院东,草虫鸣处茁芳丛。

露零乍傅妆奁粉,风紧全消泪点红。

玉树歌翻秋色里,霓裳曲奏月明中。

春花漫笑甘寥落,香气氤氲自不同。

诗虽不算很突出,但却颇有深意。“露零”二句,也是写花色之白,但笔力却劲峭;“玉树”二句,用陈后主和唐明皇的典故,感触甚大。这样便能情寓物中,物因情见。

小说中还有一组《菊花诗》,是作者精心炮制的东西。富家贵族的哥儿小姐,结社唱和,争奇斗新,这正是乾隆诗坛风气的写照。

曹雪芹的朋友敦诚《神清室诗稿》中,就是同样的诗题,恐怕这十二首菊诗,也是曹氏箧底的功课。遗憾的是,这组诗更是纤巧浮靡,风格卑陋,真所谓“剪彩为花,绝少生韵”者,试看“夺魁”之作林黛玉《咏菊》名句:“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蔡义江称赞它“写得更自然,更有感染力”,“听到了曹雪芹的心声”。可是,我们却觉得它抒情浮泛,用意重复,并无感染力可言。

还有被小说家认为小题目中寓大意的“食螃蟹绝唱”,虽然旨在骂世,可却骂得不大高明:“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皆叫嚣直率,无韵少味。

贾宝玉的《四时即事》诗四首,诗才脱稿,便一城传诵: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这类作品,反映了那些“富贵闲人”的无聊生活,气薄格卑,愈工愈下。乾隆年间的诗人诗作,多此习气,不意《红楼梦》亦染之,良可嗟惋。

此外如林黛玉的《题帕三绝句》,香菱的《吟月三首》,贾宝玉的《访妙玉乞红梅》、《紫菱洲歌》,语多凑泊,言意并尽。在暖香坞中所制的灯谜诗,薛宝琴的《怀古绝句十首》,俱落下乘,如“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出纷纷口舌多”、“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等,毫无诗致,格调更在胡曾《咏史》之下了。

现在要说到林小姐三首长篇巨制《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桃花行》了。

这是小说中着力摹写的文字,历来被论者所倾赏。

有人评价《葬花吟》说:“这首风格上仿效初唐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尽致,艺术上是很成功的。”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中早就指出,《葬花吟》是从唐伯虎诗中脱胎出来的。姑且不说这点,就诗论诗,它与其他《红》诗有着相似的弱点和缺点,那就是浅率幼稚,重复拖沓,语言浮靡,风格不高。

如“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年花发虽可啄”、“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这些句子就像曲而不像诗,浮滑而荏弱,格调是较低的。而所谓名句如:“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等,亦情竭辞尽,无有余味。

这类型的歌诗,对欣赏趣味较高的青年人来说,也是不一定有吸引力的,特别是诗中那悱恻哀伤的情调和病态美,更起着不良的影响。

至于《秋窗风雨夕》和《桃花行》两首,就更等而下之了。上首是摹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一诗的,其中句如“牵愁照恨动离情”、“灯前似伴离人泣”等,实在令人费解,一位双亲亡故、老家别无亲人的林黛玉,哪来这离愁别恨?这只能说是为作诗而作诗。

而《桃花行》则更是靡靡之音了:“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重复“桃花”及“帘”字,亦是小家句式。这种“六朝宫掖体”的浮艳诗风,真是“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没有多大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

《红楼梦》中的词,则全是劣作。

如咏柳絮的五首词,意格卑弱,气骨轻浮。林黛玉的《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情悲而语浅,故未能感人。宝钗《临江仙》,语势较健,然全仿北宋侯蒙同调之作。侯句云:“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薛句云:“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点金成铁,大可不必。至于贾宝玉悼晴雯的《望江南》词,写到什么“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温柔”等语,更是庸俗难耐了。

有人会问,照此说来,《红楼梦》中的诗词全是劣作了?那也不尽然。如果把曲和其他的韵文作为广义的诗,则还有不少好作品。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听到的一组曲子,是曹雪芹本色佳制;又如贾宝玉《芙蓉女儿诔》,情文相生,悲愤动人。书中名篇隽语,多已为广大读者所熟知,就不在这里一一列举了。

为了完成这篇文字,重新把《红楼梦》中的诗词翻阅一遍,不由得想起严羽《沧浪诗话》中“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的一段论述。伟大的文章家,有时也可能是个蹩脚的诗人。看来,我们当代的文艺家、科学家们,也不一定都去兼个什么诗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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