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融的角度看北宋是如何走向灭亡的(九)-熙丰变法(2)

熙宁三年,青苗法颁布后仅一年,《宋会要》就为我们描述了这样两幕景象。

——一小撮封建官僚的宅邸田园广连阡陌、食品穷尽天下珍馐;他们又喜新厌旧,衣食住行月异而岁殊;如果钱不够花了,就假托为朝廷敛财之名,尽取民间膏血(株株寸寸而聚之)……

——绝大部分人被夺走土地、田宅,为凑齐青苗钱,人们最后只得贱卖赖以为生的粟米,就连娇儿妻女在市场上也已经不值一缗钱;乡村已经成断壁残垣,无赖仍旧假借青苗钱之名横行乡里,即使亲若父兄也不放过……

王安石并非不知道这些事情,对此,他的评价是:天有阴晴,升斗小民几句抱怨,岂能撼我新法(岂足顾也)?土地兼并是自古皆然的道理,秦嬴政能兼并六国,尚不能遏制土地兼并,况我朝积贫积弱?封建官僚虽富连阡陌,但是,他们同样也是北宋子民,焉能无故禁其土?

司马光也知道这些事情,对此,他的评价只是重复了自己的那句话:天地之产有常,有人极其奢华、就必然有人极其贫困;秦皇汉武竭天下之力以奉一身,青苗法却竭天下之财供一批封建官僚,后者的结局只能是更糟!

青苗法II:皇帝的新装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王安石的并不是司马光,而是当年写《辨奸论》的苏洵。

熙宁二年(1069年)九月,青苗法实施当月,苏洵就上书指名道姓反对王安石和青苗法:青苗法是一种变相税收,钱财“在官何若在民”;城郭财富分配不均确实会导致土地兼并,只要官府不插手,人间贫富总有变数,一个人、一个家族的才能不可能永远冠绝于世。倘若官家插手,财富就只有一个流向——封建官僚,而且过程不可逆!

最后,苏洵还预言了靖康之耻:天下有事,当何以处之?结果:奏折被王安石“留中”(扣住不给皇帝)。

与苏洵相比,司马光反对王安石的方式其实相当温和。

王安石与司马光曾经是同事,二人也曾因文学造诣而惺惺相惜,司马光希望能私下劝阻王安石。于是,他给王安石写了三封信,提醒这位昔日的同事:所谓青苗法根本就是变相敛财苛政,宰辅之臣千万不能把目光凝聚在搂钱上(大讲财利),介甫(王安石字介甫)若亲见父子离散之惨状,当知亡秦之迹已现!

书信向来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只是朋友之间的正常沟通,司马光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规劝王安石。

对这种善意的提醒,王安石不但不买账,反而当众大骂司马光的书信是以文邀名,后来发展到逢人就骂。随着铁腕宰相的骂声,司马光的来信内容被公诸于众,成为茶楼酒肆的话题:青苗法使得“贫者既尽,富者亦贫”,十年之后,天下将再无富人,到时候朝廷又去哪里收取租赋呢?

在明朝那部分我们会提到,宦官王振、魏忠贤曾经一度把持了朝政,这几个文盲、人渣采用简单而粗暴的手段控制朝臣,设立了臭名昭著的“东厂”、“西厂”,罗织罪名陷害大臣、逮捕任何敢当众非议他们的人。我想告诉大家,干出如此坏事的不一定只有那些死太监,还有对皇帝自诩周公的王安石!

王安石认为,要想推行变法大计,朝堂之上就一定不能有异声!秀州判官李定是王安石的学生,所谓判官,就是州级衙门里一个有职无权的文员,职级是从六品。不知找了一个什么理由,李定来京拜见老师,他对王安石说:有人提醒我不要在朝堂上言论新法得失,以免惹祸上身,我只知道据实而言,不知道谈论新法好处对我有害。这句话深得王安石赏识,一纸令下,李定立刻升迁为谏台御史中丞——从二品。

谏台御史中丞的作用是控制言路,此前大宋王朝从未有宰相直接任命言官首领的先例。吏部对这道命令的回应是:不起草任命文件,因为,言路一旦被宰相控制,就无人再可制约相权。

王安石的回应是,罢黜吏部一切敢于反对李定任命的人、罢黜一切在台谏不与李定合作的人!

李定果然没有让王安石失望,到任后,立即搜集韩琦、吕公著、欧阳修等新法反对者的黑材料,手段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甚至诬陷欧阳修与儿媳有染!

数月之间,台谏旧人去之一空。

韩琦在离开台谏之前对神宗说:反对新法的人都曾经是庆历新政的推动者,也是仁宗朝的柱石之臣,现在大家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奸邪之人,天下岂有这个道理?自古圣王治国,收税也必须为百姓留足衣食住行,即使苛政敛财也不过是靠盐、茶、酒专卖,从来没听说过有皇帝靠高利贷就能富国强兵。

控制了高官,还有百姓,坊间也不能随意讨论新法的坏处。

王安石对百姓的手段就简单多了,也粗暴多了。为控制街头巷议,王安石直接下令开封府尹派出差役乔装成平民,让他们去街头游荡——不是为了维护治安,而是要逮捕一切敢于公开谈论新法的平民——道路以目、天下人敢怒而不敢言!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平生之迹犹应可循,有了一件皇帝新装,就能改变聚敛天下之财的事实吗?

吹鼓手可以吹嘘皇帝新装多漂亮,却不能富足天下黎庶:一面对地痞无赖屡颁赦令,一面丝毫不怜恤转死沟壑的贫民;一面以所谓“新学”标榜新法好处,一面从不考虑民生愁苦;一面在朝堂寻找旧党点滴过错,一面从不诛锄奸暴……

莫非新法就是让“九土之民,如在汤火”?如此,司马光才在朝堂之上咆哮:举国皆贫民、国家反而富强,岂不是亘古未有的奇闻!

司马光是鸿篇巨著《资治通鉴》的作者,不要说当时的北宋,就是后世千年中国的社会经济运行规律也已尽在其中,至今无出其右!司马光从一开始就不遗余力地反对王安石,智慧正是源自对历史脉搏的精确把握,他这样对宋神宗评价新法:治理天下如同修补一间宫殿,要拆梁换柱就必须有巧匠和良材,现在既没有巧匠、也没有适合的材料,反倒有一批人要拿走宫殿的材料,那么,这间宫殿很快就连普通风雨都不能庇护了。

司马光知道,北宋王朝最大的危机并不在于契丹、西夏,而在于那批拆走宫殿的封建官僚。这些人可以为一己之道废弃惠及天下人的善政、为一己之财遮挡天下人的财路、为一己之名罔顾天下人的生命,结果,天下之道不免于蔽、天下之财不免于亡、天下之名不免于辱!天下本没有绿林、黄巾、黑山之徒,他们都曾经是疲于奔命的小民!封建官僚一面高喊“重农抑商”、一面成为获利最大的“官商”,断绝天下人财,天下人又焉能不揭竿而起?

流民图

也许是听了司马光的话有所悟,也许是为了调和新党与旧党的矛盾,也许是为制衡王安石的权力,神宗下令任命司马光为枢密副使,要求司马光协助王安石修订新法条款。

司马光的回应是:一日不罢黜新法、一日不在朝为官,冰炭岂能同炉?宋神宗慨叹:无论别人如何辱骂司马光,能坚辞副枢密使的,仅此一人而已!

神宗可以慨叹司马光高风亮节,王安石却不这么想:不是说冰炭不能同炉吗?那么,我是风儿你是沙,我来送你去天涯!

在王安石授意下,司马光被外放陕西永兴——让一个书生上了西夏前线。幸亏当时北宋和西夏没有大规模开战,否则,我们极有可能见不到今天的《资治通鉴》。熙宁四年(1071年)四月,远在永兴的司马光挂冠而去,声称自己从此“绝口不论时事”,回到西京洛阳专心撰写《资治通鉴》。

王安石终于搬开了一块最大的绊脚石,新法真的为朝廷搂了很多钱。熙宁四年北宋王朝的岁入比熙宁元年翻了一倍,此后年年创新高,到熙宁六年(1073年)前后约为熙宁元年的五倍,仅青苗钱一项就足抵熙宁元年的所有岁入。

神宗用这笔钱干什么了呢?

答:重建“封桩库”。

封桩库始建于宋太祖年间,朝廷每年拨出一笔钱专用于赎买燕云十六州。随着宋辽两国订立澶渊之盟,封桩库早就名存实亡了。

熙宁六年开始,神宗重建封桩库,此后每年青苗钱的一半要储存在封桩库,后在丰宁元年又要求新法中“市易法”收入一半收归封桩、青苗钱全部收归封桩。南宋年间的史学家洪迈曾这样形容封桩库:神宗愤恨狄夷,共建五十二库以平之,皆存满金钱,有了这些钱,即使二十年不收赋税,亦足天下所需。

正税之外,仅封桩库一项就聚敛二十年朝堂之需,这得是多少生民之血!

对此,就连王安石也数次上书要求罢黜封桩库,神宗的答复却是:

敛财的目标就是积攒财富,不积攒起来就违反了“理财”的本意。

神宗积攒财富的目标是什么呢?

答:对西夏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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