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匠罗二槐(小说)
罗二槐从镇养老院回来,连晚饭都没吃,就匆匆洗个澡上床躺下了。他实在太累了。他是身累心也累。这两天时间里,他至少剃了四十多个老人的头,刮了三十个人的胡子。他不但分文未取,还白白挨了巡警一巴掌。自己想要做的事还没着落,却害得那个年轻的巡警失去了工作。想着这两天里发生的事,他心里五味杂陈,有欣喜,有担忧,有愤怒,有无奈,有激动。他轻摸着左边肿胀的脸,那四个红红的手指印已经变成了乌紫色,此刻还火辣辣的痛。二槐还是个老式剃头匠,他不会染发烫发,也不会给年轻人剪发型,他只会剪个头刮个胡子。虽然他只会剃个头刮个胡子,但在过去的岁月里,这手艺还能混个日生,还能把唯一的儿子供到研究生毕业。今年春天,二槐的村庄拆迁了,二槐常去剃头的几个村庄也拆迁了。靠走村串户去剃头的二槐失业了。五十多岁的他,说老不老,说小不小。重新去找个事做吧,他一没文化,二没特长,轻省的事找不到,体力活他又受不了。他这辈子除了剃头,就没干过其它的事;去理发店给人打工吧,他这落伍了的手艺人家根本瞧不上,再说,去看人脸色混饭吃,他也不乐意;把老本行干起来吧,唯有去开店,可他又担心自己的手艺没顾客,怕连每个月的门面费都挣不回。这天,他溜达到了镇办公楼前的广场上,看到广场上有许多老头老太太,有坐在那里晒太阳的,有推着婴儿车转圈的,有带着孩子玩耍的,有坐在椅子上打盹的,有背着手在那里闲逛的。“二槐,今天没去给人剃头了?”一个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老汉向走过来的二槐打招呼。老汉过去是二槐生产队的队长,现在是镇办公室主任的父亲。二槐一直喊他老队长。老队长一直是二槐的顾客。“过去你在村里一喊,要理发的就出来了,现在都住楼房了,要剃头的都去了理发店。”老队长满头银发,一脸络腮胡子。“你还做啥事?听说你儿子都当上市长秘书了,前途无量,你就等着享福吧。”老队长说。“还没到享福的时候。俗话说得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儿女还隔一层手。”二槐说。“剃头是个好手艺。不要本钱,只要花时间去做,就有一份稳收入。”“过去剃一年的头才几十块钱。现在上理发店剃一个头二十五块,比吃肉都贵。”“那时候穷,剃头没有钱给。到大年三十,提一刀肉到剃头师傅家,一年的剃头费就免了。”“那是老黄历了。现在的钱不值钱了,剃个头一年就要几百块。”站在一旁的二槐听到这里,心里活动开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件好事,给这些老人免费剃个头。一来摸摸行情,看自己的手艺在镇上还能不能混口饭吃。二来练练手,几个月没拿剪子没摸剃刀,二槐的心痒痒,手也痒痒了。二槐悄没声的回去把剃头匣子背来了,手上还拿来了脸盆毛巾肥皂暖水瓶等工具。这些老人,见二槐拿来了剃头的工具,就纷纷围了过来。“今天剃头免费啦!”二槐话音一落,大家都争先恐后往二槐面前站,抢着要先剃。二槐一看乐了,这一句“免费”不打紧,一下子围过来二十多人。“今天谁也别跟我抢,我第一个剃。”老队长扒开人群,把椅子直接搬到了二槐面前,一屁股坐了上去。二槐笑着说:“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的来。今天能剃多少算多少,剃不完的明天再来。”听说剃头免费,旁边几位带孩子的老婆婆也围了过来:“老太婆也可以免费剪吗?”“都算数!只要不嫌我剪得不好看就行。”二槐笑着说。“一把年纪了还讲啥好不好看,只要不变成长发白毛鬼吓倒人就好。”一位老婆婆很幽默,逗得在场的人一阵哄笑。有几位围在旁边没排队的老汉在那里叹息:“早知道今天有免费剃头的,前两天不该急着去理发店。”“我还是昨天才剃的,要是等到今天就能节约二十五块钱。二十五块钱能买一年的盐了。”二槐说:“今天人太多,我只给大家剃,不负责洗。排到谁面前了,谁就把头发洗湿擦干坐到我跟前椅子里来。”二槐给老队长围上白布罩衣,用剃刀在布劈上来回篦了两下,就开始剃头了。一缕缕头发飘落到白罩衣上,再滚落到地上。地上很快落下了一层黑白混杂的短毛发。半个上午时间,二槐在大家的围观下,说说笑笑中已经剃完了七八个老人的头。本是心血来潮说的一句“免费”,没想到前前后后来排队的有三十多人。可话既然说出来了,他又不好意思反悔。因为人太多,二槐连午饭都没工夫回去吃,还是老队长回家给他带了一碗饭来。一天下来,他累得两个膀子酸痛,脖子僵硬眼发花,最后还剩八个没剃完。二槐只好让他们明天再来。虽然人累了一天,但二槐心里很兴奋。他没想到自己的手艺在镇里还有市场,还有顾客群。这些老人,他们不需要剪什么发型,每个月只要把头发剃短,把胡子刮干净就行。他们节俭惯了,都舍不得一次花二十五块钱去理发店剃个头。剃一个头收十块,剃十个就有一百块。一天剃四五个人的头,一个月就有一千多块。一天剃十个头,就有三千块,除去房租,一个月挣个一两千足够了。这比过去走村串户强多了。二槐默默划算着,心里美滋滋的。因为高兴,二槐一个人喝了一杯酒。老伴去城里给儿子带孩子,每个星期天下午去,每个星期五下午回,平常只有他一个人在家。喝了酒,累了一天的二槐,一上床就睡着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二槐就兴冲冲的背着剃头匣子提着盆和暖水瓶就出门了。来到镇广场时,那里已经有好些人在等着他了。老队长指着二槐,对大家说:“我说二槐会来吧!二槐是个实诚人,说话算数的。”“昨天排了队的站左边,今天来的站右边。”二槐对大家说。“昨天只剩八个人没剃的,哪六个人是今天来的?”二槐问。大家都说是昨天排了队的,二槐也认不出谁是今天新来的,反正是多了六个人。“我说二槐呀,你也别分昨天今天的,都是老人,你干脆都免费剃了吧!下个月他们都是你的客户了。”“好!听老队长的,全部免费。”二槐原本是为了摸摸行情,打打广告,也没打算今天就开始剃头收钱。一辈子与人为善二槐,也懂得和气生财。走村串户那些年,他剃过头的人家,没有一家没欠过他的钱。早些年,剃一个头收一块、两块的时候,就有人欠过他整年的剃头费没给。后来剃头费涨到五块了,经常有人差个块把几角的,他也就算了。下次人家主动补上,他就收下,人家不补,他从不讨要。谁都有钱不应手的时候。一次没给,他只当人家是忘了。如果第二次再欠,他就会说,现在剃头不赊账。慢慢的大家也就知道,二槐不是真忘了,也不是心里没数,而是他太厚道,从不破人面子。一个不会染发烫发,不会剪年轻人发型的老式剃头匠,一个落伍的手艺人还能靠走村串户养活一家人,是因为他的人品和德行。“二槐师傅真是个好人。下次,我还来找你剃,一次只收十块钱啊!”一位老人说。“只要你们来找我剃,保证只收十块钱。如果不洗头,不刮胡子,一次只收五块钱。”二槐说。听说剃头只要五块钱,昨天剃过头的一些老人又围了过来。大家都夸二槐实诚厚道,都说要给二槐多介绍人来。二槐也笑着感谢大家的好意。两个排队的老人还相互打着趣:“幸亏我今天把你叫来了吧,节约二十五块钱,都能吃一个星期的早餐了。”城管的人说:“献爱心做好事也不能在这里摆摊,这里是镇政府办公场所。”城管的人要二槐收拾东西赶快离开,那些摆队的老人却扯着二槐不让走。正在相持着,两个年轻的巡警队员也走了过来:“这么多人闹哄哄的怎么回事?”“二槐师傅免费给我们剃头,城管的人不让剃,要赶我们走。”一位老人对巡警说。“这么多人吵吵闹闹的,影响政府办公,妨碍城管人员执行公务。赶快散了!”其中一位大个子巡警,唬着脸说。“我们在这里剃个头,怎么影响政府办公了,怎么就妨碍你们执行公务了。我们就不走,看谁能赶我们走。”老队长在旁边晒太阳,见城管和巡警要赶二槐走,就走过来说。大个子巡警,一脚踢翻了装着水的脸盆:“不走是吧!再不走,我把你们关派出所去。”老队长本来听他说那话就不服气,看到鞋子打湿了,巡警连个道歉都没有,更是恼火,就用手推了那个大个子巡警一下:“你个兔仔子,发什么飙!我们犯什么法了?你凭什么把我们关派出所去。”年轻的巡警队员在这镇上,还从没有人敢推他,敢骂他。他哪受得了这委屈:“你骂谁呢!”说着就冲到老队长的跟前,扬手就要打人。二槐一看不好,赶忙放下剃头刀,冲上去想拦住那巡警。结果,巡警的巴掌落在了二槐的脸上,四个鲜红的指印像盛开的花儿一样烙在了二槐的左脸上。老队长见二槐替他挨了一巴掌,就一把抓住了巡警的衣服,大声嚷起来:“巡警打人了!巡警打人了!”一帮老人围了过来,纷纷谴责那巡警不该打人。旁边的小个子巡警见同事闯了祸,赶忙溜到一边打电话去了。二槐被那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等他缓过神来,冲到那巡警面前,想把那一巴掌扇回去,可看着那张比儿子还年轻的脸,二槐扬起的手半天没有落下来。“二槐,抽他呀!”老队长一边抓着巡警不放手,一边喊。年轻的巡警打了人,见犯了众怒,一下老实了许多。低着头,等待二槐的发落。二槐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虽有一肚子委屈和满腔的愤怒,可他实在下不了手。这是一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孩子,看着人高马大的,其实一脸稚气。“算了,让他走吧!不让剃,我不剃就是了。”二槐不想把事情闹大。“不能就这样放过他!这小子太猖狂了,我要找他单位的领导去。”老队长余怒未消。二槐心想,幸亏这一巴掌是落在自己的脸上,如果今天让老队长挨了打,自己的罪过就大了。他那当主任的儿子不但不会轻易饶过这个年轻巡警,自己也难辞其咎,毕竟这事因自己而起。二槐只能息事宁人。车队停稳后,从三辆车里下来了一群人。他们中有报社记者,有电视台记者,有市民政局局长,他们是随同市长下来,到镇养老院慰问老人的。老队长一看市里来了领导,又故意喊了一声:“巡警打人啦!”市长下车时,正听到老队长喊的这一嗓子,也看见了广场上围着许多老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让随行的记者前去了解一下。二槐刚走到家门口,还没上楼,就被人给叫了回来:“镇长让你带着剃头匣子去趟镇养老院。”“你刚才不是在广场上剃头献爱心吗?市长让你去给养老院的孤寡老人剃头献爱心。”难道刚才发生的事,有人汇报给市长了?二槐感到意外,也感到惶恐。儿子在市长的手下工作,要是市长看到我这张脸,要是知道我和儿子的关系……下车后,镇办公室主任向市长介绍二槐时说:“这就是献爱心的剃头匠罗二槐师傅,他是您的秘书罗伟的父亲。”市长马上伸出手来要跟二槐握手,二槐迟疑着不敢伸出手去。市长向前一步,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我替镇上的老人谢谢你!让你受委屈了。也为罗伟有你这样胸怀的父亲感到骄傲。”二槐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除了微笑,就是不断的点头。市长对随行的镇领导说:“像罗师傅这种有爱心的人,你们要抓典型,树典型,要多鼓励和支持。要在媒体和社会上大力宣传,带动更多的人来关心和关注老人,来帮助那些弱势群体。今天是重阳节,是老人的节日。罗师傅上街为老人免费理发,为老人献爱心,虽然选的场所不对,但出发点是好的。执法人员不能蛮横驱赶和打压,要耐心引导。对打人的巡警,是正式干警,就进行纪律处分,是招聘的铺警,就清理出去。执法队伍里不容许这种仗势欺人,执法犯法的人存在。”市长一行人在养老院看望和慰问了老人,临走前,市长对二槐说:“希望罗师傅以后每个月能来养老院献一次爱心,让这些孤寡老人感受到政府的关怀,感受到社会的温暖,感受到大家的关爱。”二槐除了微笑,还是点头。他一句话都没说。他不知道该怎样说。大家把他投杆试钩的行为当成了献爱心,市长还把他当成献爱心的典型,要在镇上进行宣传,他惶恐不安。他受之有愧。还有那个年轻的巡警,却因为自己要被开除,他良心不安。他被大家推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顶。虽然高处不胜寒,但既然已经走到这条路上来了,就没有退缩的道理。他必须站成一个直立的“人”字,必须经受住山风的劲疾、狂风暴雨的洗礼。他不能给儿子脸上抹黑,更不能让一言九鼎的市长因他而食言。他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手艺能不能在镇上做下去,今后的路怎样走,但每个月去养老院献爱心,免费给孤寡老人剃一次头,他会当成头等大事去做。当成使命去完成。睡梦里,二槐梦见自己的理发店在镇上开业了,市长亲自来祝贺。市长当场剃了一个头,还给了他十元钱,说是为他做个宣传。结果,他的理发店每天人气爆满,生意兴隆……睡梦中的二槐突然说了一句:“残疾人剃头一律免费。”
曹红英,湖北大冶人,黄石作协会员。在正规报纸和刊物发表过小说、散文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