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 隐形人
如果不是那个梦,她应该还要经历更多时间的煎熬。
隐形人
文·虞燕
林媛 “脚踏两只船”了。这是三十年以来头一次。以前,她都是喜欢完一个后再接着喜欢另一个的,比如,她在看《蓝色生死恋》时,就只喜欢尹俊熙,等到看《情深深雨蒙蒙》时就专一地喜欢何书桓了。那些年,被她喜欢过的“男人”不计其数:《仙剑奇侠》的李逍遥、《天若有情》的季冬阳、《宫锁心玉》的八阿哥等等。每每有言情剧被她瞄上,她就把自己想象成女主角,恣意地与男主角爱得柔肠寸断死去活来。她不一定会按既定的剧情在心里演,她还会编造很多感天动地的情节来丰富整个故事,经常把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
林媛不是没喜欢过现实中的男的。她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就喜欢过弟弟班上的那个学霸。那年高考结束,弟弟叫了几个同学到家里吃饭。妈妈“哧哧嚓嚓”地炒了一大圆桌的菜,大家吃得开心极了,客厅里的欢声笑语不断涌入她的房间。房间的门没有关紧,她悄悄顺着门缝往外瞧,有一个男生正站起来去盛饭,瘦高个,蓝白条纹的T恤被正当青春的身板撑得规规整整,步态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信和意气风发。林媛看到他正脸的时间大概只有一秒,那是一张比同龄人略成熟的脸,眼睛有点凹陷,应该说是深邃,透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静。听见弟弟嚷了句:“缴了学霸同志的饭碗!”马上,客厅里闹作了一团,大伙认为学霸藏了酒量,不许他那么快吃饭。原来这人就是学霸呐!弟弟平时经常提起的:人家当学习跟玩一样,作文、物理、数学等均在省里或全国拿过奖。待她再次从门缝偷瞧时,学霸已坐回餐桌旁了。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见到他大半个后脑勺。这头浓密的黑发覆裹着一个怎样聪明的脑袋啊!林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话、做手势、与人碰杯,有两次还看到了他的侧脸。
林媛决定要“喜欢”学霸了。她心里盼着学霸能多侧过脸来,能让她尽可能地多看看他的表情,她想对他多一些认识,越丰厚越好。但她绝对不会为了特意看他而出了这道门,哪怕是用她还算灵活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把门缝拨得大一点,她也不敢。她很怕惊动客厅里的他们。她抗拒除家人之外的“外人”,她从小讨厌人多的地方,甚至连电视上出现的人群画面都会在她眼里幻化成黑色的巨大的阴影,那些阴影被无限放大,直奔她而来。她经常被这样的恐惧压得透不过气。她是属于这个房间的。这个房间里多数时间仅她一个人。她觉得这样挺好。有几次,她坐在窗边望向外面的世界时,觉得那真是个特别不真实的地方,她甚至难以相信,她跟它只隔了一堵墙。对林媛来说,它比电视剧遥远冷漠多了,电视剧好歹给她提供了好多想象的素材,能让她自顾自地潜进去上演一场又一场的戏,而它,却是她从来都无法企及、无从参与的。
学霸离开之后,林媛开始利用自己对他建立的一些认识——外貌、身高、步态等在心里演上了。这个“工作”可以随时随地进行,有时候是在上床后临睡前,有时候是对着电脑屏幕时,有时候甚至是看电视剧时,演着演着,林媛发觉这次跟她以前喜欢电视剧里的人有些不一样,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现实中的人,却又很清醒地知道,以后再见到他的机会几乎为零,这滋味怪不好受的。
如果不是那个梦,她应该还要经历更多时间的煎熬。在梦里,她房间的门一下子被风吹开了,学霸一眼就瞥见了蜷在角落里的她。他瞥过来的那个眼神,成了林媛心头的梦魇。幸亏这是个梦,幸亏他永远也不会见到她。林媛这样想的时候,心里虽然酸楚,却好似让之前的失落得到了安慰。
后来,林媛得出结论:还是喜欢电视剧里的人物比较不受伤。
春节过后,林媛一直没找到好看的新的言情剧,她有了些许怨气,难道连个剧都不能让她尽情地看了吗?她还有点恐慌,若没有那些剧情引导,她的内心戏又如何上演?唯有各种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的内心故事,才能令她的生活色彩斑斓、富有生气啊。
要不是“闹剧荒”,实在百无聊赖,林媛也不会进了那个论坛,本市的一个论坛。她极少去论坛这样的地方,灌水区要么谈论明星,要么发发牢骚,没意思。花花草草、宠物、装修、旅行啥的她也不感兴趣,她想不明白,那么不好玩的地方好像人气也不差。正想关掉,有个名字忽地跳进了她眼睛:冷墨生香。它在一堆奇奇怪怪的论坛ID里显得特别地鹤立鸡群。她觉得那个名字真好听。怀着些许好奇,她点开了冷墨生香发的那个帖子,是一首诗歌。看,能取出这么个名字的人果然好有文化呢。林媛心想。虽然她看不大懂那诗到底写了些什么,不过看后面的几个回帖都是各种赞美,她心里就笃定了。再看那人回应人家的赞许得体而不失幽默,林媛对其有了初步的好感。顺藤摸瓜,她点进了帖子所在的版块,反正也闲得发慌。然后,她有了个意外发现:那个冷墨生香是“墨缘文学”版块的版主。林媛文化程度再怎么样不高也知晓叫“墨缘文学”的版块是交流些啥的,她才不看其他人发的帖,加了红色“精”字的也不看,她又不懂文学不文学的,她只挑冷墨生香的帖看。她只对叫这个名字的人写的东西感兴趣,就算看不大懂,她也要看,还把后面的回帖一字不漏地看完,这是她了解他的方式。她已经在心里使用这个“他”了,看他回话,看他每帖后面总有那么几个叫什么“莲香”、“蝶儿”、“宅十三妹”等之类的捧场,她确定他是男的,而且定是个俊雅的风度翩翩的男人。
鬼使神差般,连续好几天,林媛都泡在那个论坛里,确切地说是泡在“墨缘文学”版块。她把冷墨生香的其中一篇帖子痴痴地看了好几遍,她是真的很喜欢那一篇啊,字里行间透着深情、怀念、赤诚、执着……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向谁表白。其中有一句:哪怕青春的绿荫纷纷落尽,我依然深爱你染霜的青丝和动人的皱纹……林媛越看越激动,他完全就是言情剧里痴情男主角的化身嘛!她立马开始发挥她的超级想象力了,这回是古装言情戏:冷墨生香白衣胜雪,侠骨柔肠,挥墨泼毫一番后,修长的十指在古琴上翩飞,而着粉色曳地纱裙的林媛伴着琴声翩翩起舞,宛如仙子。两人四目相对,深情款款,山盟海誓……好了,林媛决意要“喜欢”他了,反正她正处在“空窗期”嘛。
接下来,她把那个版块以前的帖子都翻了个遍,当然是专看冷墨生香的。她把冷墨生香发的帖和他回过的帖都仔仔细细地看过,生怕遗漏了什么。鼠标“滴滴滴”地响,她的食指和中指可从来没有那么劳累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林媛发现冷墨生香曾在他的两个帖子里发过博客链接,这真是个惊喜。她忙不迭地点进了他的博客,还顺道摸进了他的微博,那一瞬间,林媛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了。相比论坛的热闹,博客似乎要冷清很多——这是她浏览了一会后得出的结论。一篇篇文章像青春正好的女子,没有人欣赏,甚至都没有人理睬,怎能不落寞呢?哪怕有人来挑挑刺抬杠一下也好嘛,林媛心想。她为博客的门可罗雀难过起来,好歹博主是她喜欢的人。
那晚临睡前,林媛把关于冷墨生香的点点滴滴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开始幻想各种情节,她要把她想得到的言情剧剧情都拆一拆搬一搬,再凑一凑拼一拼,她想把她跟冷墨生香的“戏”编得曲折点,唯美点,荡气回肠点。编着编着,她开了小差,她突然记起弟弟曾给她申请过一个微博的事了。以前,弟弟还教过她怎么玩微博,并替她关注了好些本地的官方或私人的微博,如本市播报、本地资讯博主之类,还有若干名人的,说是微博上啥都有,不但可以获取很多资讯,还可以第一时间获得他们的动态,这样她就不会闷了。但她没玩几天就不想玩了,那些天下大事、八卦新闻跟她有什么关系,她通通不感兴趣,她就喜欢看言情剧,看着看着她就能让自己参与进去,那是多么绚丽多彩的人生啊!即便只是想象,她也享受其中,一个个日子就这样被填满了。
第二天醒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试着去登录许久未上的微博,密码林媛记得清楚,是她的生日。看到自己微博的头像时,她不由得怔了一下,她差点忘了自己还拍过这样一张漂亮的照片,那是弟弟用手机给她拍的,记得拍之前她还生涩地抹了一点口红。林媛盯着头像凑近点看,离远点看,再凑近点看,那张看起来很周正的脸令她觉得无比陌生,她想把身体跟脖子摆正了好好看,可她的肢体一直以来都跟她的意识拧巴着,就像一个变了心的恋人,冷漠得不可理喻。她盯了自己的眼睛数秒后,忽地笑了,这是她熟悉的眼睛。她最满意自己的眼睛了,瞳仁大而黑,透着一股子天真,很多言情剧女主角都是这样的眼睛呢。
林媛手忙脚乱地关注了冷墨生香的微博,后来她才发现,他之后每在博客里发文章,她的微博上都会有动态显示,她又随手在他的每一条动态下点了转发,她不清楚转发究竟能起什么作用,只是下意识地这样做了。
林媛是在那天清晨注意到那个男人的。小区突然停电,杀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林媛坐在靠窗位置发愁,愁什么时候来电,没有电,电脑不能开电视不能看论坛、微博通通不能看,那就只剩下睡觉了,可是,刚刚才睡醒啊!楼层稍微高点的住户纷纷打着哈欠蓬着头发拎着大桶小桶到楼下去接水了,然后,抱怨声便汇成早晨奏鸣曲飘进了二楼的窗口。林媛禁不住艰难地凑近窗子往下瞧,楼下的水龙头旁排起了长队,红、蓝、绿、橘等各色水桶散落在旁,平时很难见着面的左邻右舍楼上楼下在那一刻突然因为抱怨同一件事而熟络起来。林媛看到有个穿卡其色外套的男人从队伍中跑了出来,跟排在他前面的几个人说着什么,闹哄哄的声音瞬间没了,男人的说话声一下子变得突兀起来:“……真的特别不好意思,主要老婆单位上班早,女人总是讲究些的,让她不洗脸出门简直是杀了她嘛,呵呵。家里真的是一滴水都没预备,一小桶就够了……”他指了指地上的几个桶,又说:“阿姨叔叔,你们接满了水就旁边放着好了,我待会给你们提到家,提着水爬那么多楼梯,这活适合年轻人干。”就是让他先接一桶水的事嘛,大家都是邻居,何况他又表现得那么友善,大伙自然不会有太大异议,人群中似有一个年轻的女声:“看,人家对老婆多好!”
男人跟大家道谢后便提着水进了单元门。随后,又出来一趟一趟地帮忙提水,大家都说了感谢的话,他呵呵一笑:“正好可以锻炼身体。”林媛妈妈的麻友秦阿姨嗓门最大,左一个“他是我对门的”右一个“好男人”,夸得那男的颇不好意思。男人不高,有点敦实,从上往下看不清面部,清晨的阳光从他的眼镜上一掠而过。
后来,林媛又见过男人好多次,他经常会经过她的窗下,但他和老婆同时出现的次数很少。林媛第一次见到他老婆时,夫妻俩正说笑着走向车位。女人打扮时尚,很是富态,看她那举手投足的架势林媛觉得眼熟,贴在窗上想了半天,哦,像电视里的那种女强人。还有一次,一家三口手拉手像是要去逛街,男人突然停下,拿出纸巾、蹲下,像擦拭珍贵的瓷器那样擦干净老婆的鞋子,而后,捏着擦脏的纸巾不紧不慢走向旁边的垃圾桶,整个过程从容、自然。林媛在心里赞叹,真是个从电视里跑出来的暖男呐!
秦阿姨擅长边打麻将边说长道短,对门好像是她永恒的话题。以前对门那家据说因为老婆参加同学会跟初恋又好上了,离了婚就把房子卖了。男人这家住进来才2个多月,而且好像不常住这里,有次在电梯听那老婆说这里是随便住住的,离单位近。他们7岁的女儿就住在以前的房子,由外婆带着。男人总会把菜做得香喷喷,老婆则是身上香喷喷的,她坐过的电梯能香老半天。以前林媛讨厌秦阿姨,这人明明在客厅里搓麻将,关上门却还能听到她的大嗓门,不但影响她看剧,还生生打断她编造那些你侬我侬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但现在觉得秦阿姨不那么让人生厌了,听她偶尔提到对门,林媛还会竖起耳朵听一听。
那日傍晚时分,男人像往常那样拎着黑包经过,其实,林媛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了——他第一脚迈出去比较重,另一只脚则会拖一下,发出轻微的“嚓”。他正在打电话:“刚买好菜,晚上做你喜欢的蒜蓉五花肉和酱香肉末茄子。嗯,别太累,早点下班。”林媛这才注意到,除了黑包他还拎了个塑料袋。他略低着头走进了单元门,而被夕阳染成暖色的背影就此定格在了林媛眼里。林媛在心里小小纠结了下,还是决定要“喜欢”他了。虽然当年学霸带给过她“创伤”,但他不一样啊,他不会像学霸那样让人看一眼就永远消失了,他每周都会有几次经过她窗下的。她闭上眼就在心里演上了:这个视她若珍宝的男人,经常换着花样为她做可口的饭菜,时不时还有鲜花、烛光晚餐这样的惊喜,而她每天哼着歌为他洗衣熨衣擦皮鞋,他们的幸福小日子细水长流……不过,她马上又想到了冷墨生香,同时喜欢两个男人好像跟她以前的“爱情观”不符呀,似有隐约的负罪感从心底涌上来,但她立刻又为自己辩解起来:只是在心里喜欢一下嘛,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啊。更没有招惹到任何人。至始至终,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林媛做梦都没想到冷墨生香会注意到她,他也关注了她的微博,并发了微博私信:万分感谢美女转发拙作!林媛傻愣了半天,这感觉就像你正看电视剧呢,剧里的人物却突然跳出来跟你打招呼一样。在她眼里,冷墨生香跟何书桓、八阿哥之类的没有什么分别,都是用来在心里跟自己演对手戏的。她觉得新奇,又有些恐慌,下意识地用食指和中指敲下了“不客气”三个字。
冷墨生香的微博还是挺热闹的,经常会发一些上下班途中的见闻、自己的厨艺、旅行中的风景等等,刚刚又发出来一条微博——“校园里的龙爪槐,枝头已绽出嫩芽”,并配了两张图。从其中一张图中依稀能看到龙爪槐后面的漂亮教学楼。林媛盯着那所高大气派的教学楼出神,心想:做老师真好,做学生也真好。绿树成荫的校园,宽敞明亮的教室,能在那里学习、工作,那会是什么感觉呢?她突然难过起来,这种难过跟冷墨生香一点关系都没有,她难过她想象不出来,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校园跟教室是怎么样的。
冷墨生香的博客、微博、论坛的帖子,她都是浏览过就好,从不留言或回复,嫌打字累是其一,最主要的是,她只喜欢在心里自编自演,特别自在特别过瘾,还有些霸气,不需要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更不需要对方回应。所有人都只要乖乖地待着让她想象就好了。所以,当冷墨生香发过来第二条私信,问是否跟他一样也在X市时,林媛勉强回了个“嗯”,不回么好像不礼貌。而第三条私信则是:是否有幸加美女微信,林媛回了“没有微信”。林媛是真的没有微信,她那个手机基本是个摆设,是弟弟淘汰的旧手机,除了妈妈去买菜或突然有事出去一下时,会不放心地打电话问她一个人在家是否安好之外,没有人会给她打电话,她更不会打电话给别人,她的生活里除了家人,没有别人。她的手机里只存了一个号码——妈妈的手机号。她也深知,这世上,恐怕只有妈妈能在电话里一下子就听懂她那些含糊不清的语言。
但或许在冷墨生香看来,这是美女在故作矜持,所以,他三天两头地发纸条或@她,跟她联络感情——“没有微信,QQ总有吧?或者电话?”“美女在哪高就?说不定我们还是同行呢。”“有空可以出来喝个咖啡么?”……
林媛突然后悔转发他文章了,她真不知道点几下转发能让对方找到她。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害怕了,好像冷墨生香要把隐匿了好多年的她从一个阴暗角落里揪出来,把她抛在阳光下,大街上,人群中,然后被所有人的目光慢慢杀死。她似乎已感觉到那巨大的黑色的阴影正以最快的速度向她扑过来……
正方寸大乱间,妈妈端了饭推门进来,放在写字台上。林媛知道,妈妈下午又要搓麻将了。这是她们达成的默契,林媛不去外间吃饭可以避免碰见妈妈的那些麻友。妈妈随手在她脖子系了块碎花布,林媛的“专属餐巾”。剔掉了鱼刺的鱼肉拌进了饭里,温热的牛奶盛在陶瓷杯里。这餐饭,林媛吃得心神恍惚,用调羹往嘴里送饭和鱼时,食指和中指一下子没捏稳调羹,“啪”一声,调羹摔碎了。林媛惊得心脏“通通通”地跳,急促得像一声紧似一声的敲门声。不知怎的,学霸在梦里的那个眼神突然在她脑海闪过,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哆嗦了一下。
林媛决定不再看纸条什么的了,甚至,连微博都不再登录了。她是属于自己的小房间的,待在那儿,她才有足够的安全感。她满足于自己一直以来的状态——不被打扰和关注,看自己想看的,想自己喜欢想的,直到她从这个世界消失。
男人好像有段时间没出现了。生病了?出差了?还是住到以前的房子去了?林媛猜测着。忽然又觉着这样“牵挂”他不妥,难道是要真“喜欢”上人家的征兆?回头一想,也不对,不是说爱情是自私的吗,那她怎么一点都不嫉妒他老婆?反而希望他俩永远好好的?她发现自己其实挺感激他们,是他们让她排演了一场完全异于以前风格的内心戏。演了那么多台词很琼瑶的纯粹爱情戏,这一次,终于接地气了,婚姻里的琐碎、温馨、互动、闹点小别扭小情绪、还有家有小孩儿的欢喜与烦恼都一一演遍了,就好像,那些世俗的幸福她都拥有过了一样。
男人没出现在林媛的窗下,却出现在电视里了!那天清早,秦阿姨恨不得挨家挨户去敲门,告诉全小区的人她家对门那个男人上电视了。“当然是真的!好像什么十佳青年教师,就XX电视台啊,今天晚上6点半还会重播的,你们去看吧去看吧!”秦阿姨的声音边说边远了,按她的性子,应该是去向她那些早锻炼的伙伴们、广场舞的老姐妹们等等宣扬去了。半梦半醒中的林媛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XX电视台是本地的一个电视台,林媛平时极少看。秦阿姨说6点半,那万一提早了呢?林媛这样一想,5点多的时候便调到那个台开始守候了。“XX市十佳青年教师颁奖大会”播出将近半小时后,男人终于露面了。他还没上台之前,那个有酒窝的女主持人已经用奋发昂扬的声音念了一堆颁奖词了:他兢兢业业,潜心教书,严于律己,师德高尚。他生动有趣的教学风格和博学谦逊的人格魅力赢得了学生们发自内心的尊重,他高洁的品质熏陶了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学生,他凭着高度的责任感和卓越的工作能力当之无愧地成为青年教师心中的航标……林媛算是正式见到了男人的正脸,虽然只是在电视上。她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脸他的表情,越看越觉得他是陌生的,甚至觉得他的这张脸和她所熟悉的那个背影有些不大搭调。男人在获奖感言里感谢了好些人,林媛注意到他特别提到了他的妻子,感谢妻子对他工作的默默支持与包容,说没有妻子也就没有他在教学上所取得的成绩。“感谢生命里有你!”——最后,他深情地说了这样一句,并鞠躬致谢。林媛被感动得眼眶湿润,心想,模范夫妻便是如此的吧。
等林媛再次见到男人时,大概离她在电视上见到他已过去十来天了。那个熟悉的略显疲累的背影旁多了他家背粉色小熊双肩包的可爱女儿。他的脚步声和拖动行李箱的声音正被他老婆高跟鞋的“噔噔噔”声切割得七零八落。老婆昂首挺胸率先进了单元门。秦阿姨那洪亮的声音突然从里边冒了出来:“哎呦,全家去哪里玩啦?”“我们去厦门玩了。”小女孩脆生生地回答。林媛心里一动,嗯,还可以排演个一家三口去旅游的戏呢。
秦阿姨隔三差五地会出现在林媛家的客厅。秦阿姨有个习惯,就算麻将散场了,她还要坐一会继续拉拉家常,可能边打麻将边聊天总是不过瘾的。那日,她前一分钟好像还在说儿子又升职无望,被人家有后台的挤下了,下一分钟话题就转到她家对门了。也不知道哪来的消息,说男人的岳父是本市的一个领导,很有手腕,怪不得女儿想当啥就能是啥,长得磕碜也不影响人家派头十足,吃香得很。可怜他家儿子没有任何靠山,已经被挤下来两次云云。林媛在房间里听得心不在焉,因为她正被冷墨生香刚发在论坛的一篇东西所吸引。她看得似懂非懂,字里行间好像有无奈,又有怨气。总觉得这一篇跟他以前写的那些洒脱的、闲适的,深情的文字不一样,文章大致是说,现代人活得很不容易很累,总要在不用场景扮演不同的角色,总有一些不得已的苦衷让自己做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很多时候还不得不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林媛一口气看完下面的回帖,大伙好像都很有共鸣的样子。林媛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会觉得累,还要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真实的自己有那么见不得人?他们也跟她一样需要隐匿?他们都要在不同场合扮演什么角色?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她在心里演过的角色丰富吧?
那个晚上,跟以往的无数个晚上没有什么不同。林媛吃过晚饭,在妈妈的帮助下刷了牙洗了脸,没有好看的电视,那就躺在床上闭起眼睛投入地排演一场内心戏。演到了白衣飘飘的冷墨生香为了救被仇家追杀的她,手臂上生生挨了一剑,疼得冷汗淋漓却还满眼温柔地问她受伤没有,她心痛得泪如雨下……林媛发现自己眼里真的蓄满了泪水,她笑话了自己一番后,又突然惆怅起来,心里空空的,像有很多个洞,把该有的东西全漏光了。困意不知是何时袭来的。迷迷糊糊中,林媛觉察到外面好像有些不同于往常的声音,似梦非梦。她是被一阵嘀嘟、嘀嘟、嘀嘟声彻底惊醒的,这个声音好像就停留在了窗下不远的地方,听得人心悸。林媛警觉地睁大眼睛,她能感觉到对面那一幢、自己这一幢、旁边那几幢的灯都跟约好了似地倏地亮了,她知道,一定有好多个好奇的脑袋正从窗户或阳台上探出来。救护车闪灯发出的蓝光让林媛觉得非常不安。那阵嘈杂声是从窗外猛地灌进来的——脚步声、哭声、说话声混杂在一起。林媛艰难地移动了下,想往窗外看一眼,但来不及了,救护车已经嘀嘟嘀嘟开走了。人声依然没有消停,林媛马上捕捉到了秦阿姨惊魂未定的声音:“吓死了吓死了,四个男的,手臂上还纹了蛇啊老虎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有个女的问:“你怎么看到的?”
秦阿姨:“听到对门那么大动静,我跟老伴开了个门缝偷看,那四个人气势汹汹地出来时还威胁道:‘再犯贱,就让你坐一辈子轮椅!’哎呦,这不知道是哪来的瘟神!”
又有人问:“伤得怎么样啊?男的被抬出来时怪吓人的,不会有事吧你们说?”
秦阿姨:“情况不好,都疼得说不出话了啊,真是造孽啊那帮人,老婆也受了点伤,幸好孩子不在,世道太乱了,唉唉!”
林媛心里骤然一紧,是男人家出事了!震惊、难过、疑惑一股脑儿地袭来,她还有点儿心疼,他们为什么要打他?有什么仇怨要下那么重的手?她睡不着了,她盼望天赶紧亮起来,天亮了,应该就有消息传来了,她虔诚地祈祷男人跟他老婆都安然无恙。
一大清早,就有人站在单元门旁小声说起昨晚的事,时间慢慢过去,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了,有说昨晚警察连夜去医院做笔录了;有说男的肋骨、手臂都被断了,伤得很严重;有说他那个领导岳父已出手,四个混混立马被抓进去了,肯定要判刑了;有说男人的老婆根本不管他死活,还怨恨男人连累她受伤……
林媛是后来才想到可以上微博去看看的。果然,微博上有不断发消息、转消息的,那里真的是信息、八卦的集中营。说XX小区被打的那个男人是市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还是本市十佳青年教师呢。老婆是某领导的女儿,是个厉害角色,男人曾想给在偏僻地段买个小户型,把乡下的父母接过来住,老婆死活不同意。那老婆对公婆很不孝,甚至不许公婆上门。男人以前只是小镇上一所三流初中的老师,家境不好,当然,自从他甩了当时已订过婚的女朋友娶了这个倒追他的老婆后,一切都好了。之所以在XX小区买了房,是因为老婆在她爹的“协助”下换了一家更好的单位当二把手,贪图XX小区离新单位近。他家还有处别墅……林媛看得背脊发凉,原来生活在这个小小的县级市,人家要存心把你扒出来,易如反掌。微博上还说,男人有点才,常有文章发表在报刊,是本地论坛文学版的版主。就是生性风流,曾传出上班时间跟同校的女教师出去开房,还色胆包天地数次给班上某位漂亮女学生打暧昧电话,接二连三地邀请其去喝咖啡、吃饭,学生家长发觉后曾向学校反映,但不知为什么,学校方面一直拖着没有做出处理,事件最后以家长愤而将女儿转到了别的学校告终。和论坛上几个女粉丝的关系更是不清不楚,这次该他倒霉,被女方老公发现了,女的是同论坛另一个版的版主,她老公以前是个混子,要召集几个兄弟收拾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看完那些铺天盖地的消息,林媛有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脑袋里有个陀螺样的东西一直在旋转旋转,整个人像浮在空气里,轻飘飘的。她闭上眼睛把头尽量往后靠,她很想休息一会,但又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印证些什么……
点进冷墨生香微博主页的时候,林媛的食指和中指无端地轻微地抖了起来,她做了个深呼吸,而后,心情复杂地把微博一条一条看下来。在看到那条微博后,她顿住了,周边的空气好像也凝滞了。微博的内容为:厦门之行——俺家小女出镜了。他发了九宫格的照片,七张纯风景照,有两张里出现了个小女孩,一张背影,一张侧面,小女孩很可爱,背了一个粉色的小熊双肩包。
心,好像坐了一回过山车,等真正落了下来的时候,林媛觉得失落极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想象力原来是那么匮乏,真实的生活复杂、精彩到她无法想象。而她,甚至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她只能生活在自己的想象里。用右脚尖顶了一下地面后,轮椅便“吱拗”一声转了个方向,她想离开电脑桌安静一会。这个轮椅虽然看起来有些怪异——两个手轮圈和一个脚踏板被卸掉了,但却非常适合林媛。她的上肢纤细如五六岁的孩子,只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能使上力,所以手轮圈对她没用,而卸掉一个脚踏板,可以方便她借着右脚与地面的摩擦移动轮椅。她歪斜地窝在轮椅里,比起小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好多了,12岁前,她没法坐,只能东倒西歪地被放在倒过来的方凳里。她就是在那会开始学习认字的,她写不了字,也念不了字,她的嘴里永远像含着一大口水,一开口,嘴巴和鼻子还会歪向一边,像是有谁恶作剧地要把这两样器官使劲捏在一起。林媛非常感激妈妈请来的那个老师,如果不是老师异于常人的耐心,她估计要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睁眼瞎。
外间一下子喧哗起来,林媛楞了一瞬后立刻明白过来。妈妈早上提过,舅舅一家会来吃晚饭,表妹要带着男朋友来认个门。妈妈小心翼翼地问她到时要不要到客厅一起吃,她下意识地用右脚顶了下地面,后退的轮椅撞到床了,发出一声沉闷的“咚”。满桌佳肴对于一个拿不了筷子、只能用食指和中指夹着调羹舀饭和汤的人,一点意义都没有,何况,她吃东西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流口水,必须系上她的“专属餐巾”,她不想恶心同桌吃饭的人,尤其是不熟悉的人。
客厅里传来的欢声笑语明明近在咫尺,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林媛突然想到,如果她不是严重的脑瘫患者,她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那应该也是复杂、精彩到她无法想象的吧?
好多天以后,秦阿姨在打麻将间隙又八卦上了她家对门。林媛仿佛没有听见,她正迷上一部新的言情剧。
原刊于《安徽文学》2018第1期
虞燕,女,浙江舟山人,现居宁波奉化。作品见于《中华文学选刊》《作品》《安徽文学》《野草》《散文选刊》《文学港》《鹿鸣》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隐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