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卑微足以让枯萎的心灵重新燃烧,让所有的暗淡重见光亮
青苔于飞(首发)
——新安江之行
文/图 钱兆南
踏歌行
四月,雨水丰沛,沿新安江顺流而下,去寻找生命的绿洲。
很想学习古人,背个褡裢跟着风沿江云游去,可还是心甘情愿被文明世界的汽车活捉进这只大铁笼子里,躯体长久被捆绑在固定的位置上,无法展开,磕磕碰碰的睡梦里生长出一堆支离的碎片。心委屈得不行,高低无法像天空的鸟儿一样,去飞。
窗外的雨把天空洗得透亮,顺便把心也洗了一遍。每一位来此地追求生命高度的人不自主地成为天空下的某种预言。前方会有怎样的神谕在等着我们。
心底有一种久远的呼唤让行进中的脚步变得激越。每一个心在有梦想的有志者,谁不想能够从生命的隙缝中寻找到一份最原始的标帜,这一路上所遇到的言说与无法言说的智者们,冥冥之中注定会成为自己的上师,足以自己用一生的时光去感念。
在黄山的查济古村落,与这堵写满寓言的绿墙相遇,命定,我要写下它。这样的墙,这世上已不多,苍凉,刚劲,绵密,平和。
最先跳入眼球的是从新安江源头奔跑而来的水,水花在地上跑着,半空中飞着,我跟着水一样的行人后面走,脚步跟着水飘移,心终于在徽州查济古村落的一堵旧围墙面前降落。没想到会在此邂逅一堵垂老得快倒的矮墙,那一墙让心醉得欲碎的青苔,这件披在大地上毫不起眼的翠色的衣衫,不知道静坐时光中多少年,似乎在等待一个相知的人来穿上它。整墙的青苔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朴素,庄重,充满古意,却不失灵动。
这世间有许多墙承载过太多的重负。如柏林墙,这堵曾经关住人民自由的墙,后来终于被拆除;代表政权的莫斯科红墙及紫禁城的宫墙,每一个墙孔里都渗透了腥风血雨,看似固若金汤,雄伟辉煌,一旦风雨欲来,再坚固的墙都有被推倒的可能。我确定没有哪座墙能与查济的青苔墙比。这座看似随时倒塌的墙上,生命延续着生命,苦难连着快乐、平凡与坚韧相牵,人们在村庄里自在行走,独享这份宁静,朴素,亘古的清风灌满心胸,古老的意趣在这绿染的墙上自由飘荡。这座歪斜的、长满苔藓的绿墙让每一个走进古村的人心生敬意。这只是一座不足为奇的墙,没有政治的血雨腥风,更无需承载民族之痛,这墙上的绿只是生长在古村里最漂亮的孩子,逃过拆迁队伍的手,被村里粗心大意的妈妈不小心丢在这里,等待人领着回家。
离查济四十里,是汪伦邀请李白来赏花的桃花潭。桃花潭的水因为这份友情更深重。汪伦在江边送行时,他的诗眼可曾见过水潭边的青苔,是否来过查济村与庭院天井里的青苔对视,诗仙是否知道桃花潭的水不知养育过多少有风骨的苔藓。
这一路上,开始执着地寻找青苔的影子,寻找孩子的身影,并以他们的喜忧而喜忧。一路上,没有看到一个人为青苔让路,只有青苔为人让路。每天的时光是崭新的,每一个住在时光里的青苔同样是崭新的。
太平湖的青苔
苔藓染绿的新安江,流经太平湖境内,不禁想起这里的项丽敏,我和她素不相识,只是与她书写太平湖的山水文字一见倾心。这位远离人群,孤独地行走在太平湖的平凡女子,与瓦尔登湖的梭罗一样独享这份艺术的生活。在梭罗的原文中读到“每一个后来的名城的建造者都是从类似的野蛮的乳头吸取乳汁的。”最强的生命力最具野性,最自由的精神世界最有独到的视角,最能发现并开拓出新的思想,如同森林里最原始的呼嚎,总会鼓舞着无数的脚步去奔跑。作为高级灵长的动物,很容易被文明世界驯服,失去野性是必然的。
想到她与山间水畔无处不在的苔藓同呼吸,共命运,在金色的沙滩上书写青苔多年,是如此的自在。她视野的距离离黄山越来越远,与外部的世界接通,她不仅成了太平湖的青苔,更是这世界的青苔。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把太平湖畔的青苔背在肩上行走,苔藓跟随丽敏为子为民,随着她的心欢腾,诗人丽敏喜欢绿色,和这些穿着翡翠色的衣裳、戴一顶玉如意式帽子的青苔常年生活在一起,与山野中的苔藓声息相通久了,自然浸染了青苔的泽气,她的自然书写自然摄取了万物的元气,包括她五官的表情也越来越美,越来越有灵气,那是天地赋予她的元神。
这地上的精灵会在她夜行的路上点燃一星绿色的火花。那火花告诉她,不要怕,跟我走,远方有无数的圣境在等你。绿火花领着她穿过黑暗,来到一个长满青苔的溶洞中,那是一个怎样的梦幻世界。
人越是多的地方,青苔的身影越少见,很少有人能看得见青苔的喜怒哀乐的表情,或者他们根本无需有大喜大悲的表情,唯有真心对苍生,足矣。太平湖的青苔,也只有背着相机弯腰行走的丽敏这样的孤寂者能看得到,又岂能是每个俗人能洞彻得了的。
早年在项丽敏的文字中读过她一个人的太平湖,今天真的见到太平湖时,感觉丽敏就和我面对面讲述她的金色湖滩。太平湖是丽敏一个人的瓦尔登湖,却无法与心仪的人相见,不免遗憾。又想,已见过太平湖滋养出来的苔藓,如同见过她。她就在这片山水之间,她如水的目光发着灵气的光亮,太平湖因为她而多了灵性。
一会儿阵阵细雨,一会阵阵豪雨敲打车窗玻璃,山长出翅膀向身后飞去,因为雨,山涧的水开始激情澎湃,争抢着往山下奔跑,跑出了“淙淙,咚咚”铿锵的和声,竟无一丝尘世喧哗之声。山里人和这样的声音厮守了一生,如果哪一天少了这些声音,他们会不知道如何是好。虽无缘见到丽敏,很早以前就读过丽敏书写的乡村风物,在字缝中遇见她笔下的苔藓,她的文字一如青苔,朴实至极,素心昭然。她已隐身在太平湖多年,当在徽州的查济古村邂逅了那么多有独立性的青苔时,感觉丽敏就在苔藓中无声地笑着。
归隐的青苔
“文明的世界需要的是光明,黑暗的世界属于原始文明;群居的人类需要的是世界的和谐,孤独的个体追求的却是野性的思维,甚至是与自然和兽性的对话。”
把世界和黑暗留给我一个人,安享天年。
青苔的种子从哪里来的?是从地心的子宫里生出来的,如同母亲分娩出的山地之子女,山水,石头,成为庇护他们的胞衣。每一粒苔藓上都有无数的种子,种进一束束的阳光,注入一滴滴水,光阴让青苔活得更有意义,活成微观世界的新宇宙。山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为大气象的,而是因为先有了青苔,每一粒青苔的心里都应该住着一个人的灵魂,否则,青苔来这世界做什么?
所有的生命都是被微小的景观抱在怀里成长,无论日后他们是否是强大的,温软的。
如果某一日青苔离了水,亦如人离了水,青苔是以筋骨化为灰土,融入山水大地。 时光在飞,青苔在时光中飞翔,俯首于大地,飞翔于瀑布之上的绿色火焰。遇到的每一个青苔,于我都是此生的唯一,旅游景区的车流人海,一拨又一拨的游人为了欣赏人间绝景,在导游急迫的催逼下乱了脚步,乱了寸心,极少有人关注到青苔,更别说向一棵青苔行注目礼。
可能是凡人多眼杂之处,青苔很少现身的缘故,青苔不屑于人多的地方。他们如古代隐士,经过时光的淘洗沉淀,养出隐逸之气,厚重,博大、包容、灵异、神秘。无论山势怎么陡峭,哪怕是无人敢攀的天险,都会有青苔的身影,不仅仅随遇而安,乐于天命,还会通过非凡的修行,不断在深涧绝壁处获得体验和证悟。大山里石头有一天会风化为齑粉,树会腐朽枯败,而青苔会随水而安,遇石从容,向腐而生。
大凡有青苔生存的地方,就会有勃勃的飘逸生命和美德。
来到徽州大峡谷,这里并不是寺庙,亦无僧人。这一路上,不知道遇到过多少趴在地上生的、爬在树上长的、攀附在峭壁上的苔藓,他们犹如山川大地上的绿衣行僧,竹杖,芒鞋,餐风露宿,行脚,打坐,自在本心,他们坐在时光的隙缝中,看不见早生的华发,只见永远年轻的苔藓,不老的石头不在山里,而是在人的心里。
徽州大峡谷中的三棵树
在徽州大峡谷,我看到了鹤立于水中大于生命的景观树。无论从哪个视角去观望水潭中的这三棵树桩,心都会被震裂。看不出它们的年轮,说不出树种,只有两根枝桠,没有树枝叶,对着天空申诉着什么,毫无美感可言。没有谁知道它们到底身陷水中无依无傍多少年,如垂死的重症病人苟活于世,几乎看不出生命的迹象。可是,这三棵树身上均长有青苔,三棵树在峡谷中凌空舞蹈,像水潭中的定海神针,朽木成为水中的生命之树。成为这片水世界中的平民贵族。似乎是在完成某种庄严的使命。
三棵被青苔缠绕的树桩如水中的玉树,这一刻,让观者感到灵魂出窍,那种极致、绝世的翠绿欲滴,世界只剩下绿。那些快要枯萎的生命,接受到青苔的气息后,开始重生。时间不可以诉说的秘密,在这里重现,生命绝迹的尽头,在此获得了皈依。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高洁神圣突然间洞穿了自己的心,自然界倔强的美击中了另一个会说话会思索的生命,难免产生愁肠百转,并因此进入另一个宇宙间的狂想。青苔在这世上活了亿万年,有多少人去爱慕过他,一种伤怀近乎于大喜席卷了自己的心,尔后慢慢淡化成恒久的淡泊。
还有什么理由去怀疑这样一种卑微的生命?他们的卑微足以让枯萎的心灵重新燃烧,让所有的暗淡重见光亮,每一个青苔都有存在的理由,他们慈悲而孤寂,用神明般的目光凝视尘世间的众生,竭尽全力哺育着山川江河,田园。可是,凡尘的目光有几个能懂得这样的慈悲。
可是,不能忧伤,只要想到有苔藓的地方就有生命,再枯萎的生命都能复活,进入新的生命,一直循环下去,这大约是大自然界的神圣旨意,前一脚退出人群,后一脚跟进,带着自己的心在高天流云下飞,这大概是青苔活着的理想生活。
当冒着微雨前进,在中国最早的水电站——新安江水电站看到另一种活着的青苔,这里曾经是青苔的故乡,最早的绿洲,大地的初心。为了苍生大地,青苔们被逼迫让位。为了建成这座大型水电站,造福更多的苍生,这里所有的青苔连同几十个村庄被沉没于水底,千岛湖因此而生,成为天上人间的绝色景观。这里所有的湖水都是墨绿色的,尤其是新安江水电站的水,绿得发黑,绿得发苦,绿得让每一个来此观赏的人心打抖。那是青苔的生命苦汁,是青苔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滴眼泪,悲欣交集的喜泪。青苔的精魂。
千岛湖森林氧吧中的飞流,静坐水中的苔石。
青苔于飞
所有导游词的解说中只有名胜古迹,从来没出现过青苔。事实上,无处不在的青苔,远比古迹的历史更悠久,正是他们见证了所有的历史,养育了所有的历史。
这世界上到底是先有了水,还是先有了青苔并不重要,只要有泥土有山有水的地方就会有青苔的身影,就有这绿色的生命胞衣,就像有土地的地方就有耕种者。我们在山水之间行走也经常忽视他们的存在,人们渐渐与古老的泥土失去联系,自然与微观世界的事物生疏。许多人打小就离开土地,没见过几次青苔,通过影像却能铭刻于心;有些人见过,却视而不见。如同有些人日日相见,却无法对心,过目遗忘;而有些人一辈子无缘相见,通过他者的描述,却如昨日重现。
最早的青苔应该出现在哪里?在《诗经》里能经常遇见。
诗意地栖息是每个中国文人一直向往的生活方式。倘若世上真有天堂,莫不过是埋没在老墙脚下和深山老林中的一簇簇苔绿。他们因为青苔的存在,生命更具意象,他们创造了自己,在卑微的王国里缔造出一个离奇的宫殿,并竭力使许多微观世界中不被常人关注的世界被观照,力使长存不竭。
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有这样的人愿意过竹杖,芒鞋,过餐风饮露的隐士生活。在高山上垦荒,纳言,甚至少留字于世,在大自然的季节中轮回,如漫山遍野的苔藓一样,与山水泥土相依为命,为根,为千古知音。这与在终南山做一名隐者有何区别?亦不是诗经中所说的“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之境遇。青苔的神秘与神奇在于,他不拒微尘,不择地域,平地而起,止于当止,虚实相兼,虚怀以待,高洁神圣,与时代脱节,却不与季节脱节。
青苔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最具先天的真性,他能让自己安静下来,让这个世界安静下来。
青苔注定浪迹于这尘世中的最后大隐者,贴着大地的根行走,与地底下的先知、山谷里的神灵挨得最近。
途经雄村,遍地的苔藓,新安江水缓缓流去。
青苔的故乡应该在人迹罕见之地,如大地上的隐者,亦如君王,渗透力无处不在。说起渗透力,不能不说到中国最早记载的隐士故事,从这些故事的追溯杜撰中,寻找隐士的踪影,从春秋时代孔子《论语》中说道“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求其达。”把隐居的目的和去向说得明明白白,行义就是为了获得人生的顺遂和通达;而隐居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志趣活着。隐士存在的意义与青苔的存在的意义更加接近,都是非主流的栖居者,都有一种从容礼让的气度。
隐士们都喜悦独来独往,躲避小人,个性难免偏执,不甘折损自己的志向与节气,他们背负隐士之名到深山林泉中蓄势,但如能遇到通达的时刻,那么他们也可能重新出世,重返江湖。如青苔一样,被无数的脚践踏久了,就是他们从隐身的江湖重新出道的时候到了,他们的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积养的才华被山水天地间滋养已久,一经脚的踩踏,那些生命的绿汁将会被鞋底带向远方,渗透到世界的角角落落,激活心脏,激活出另一种人性的力道。
本地人说,黄山的山都被村里分割到每个村民手中,每座山都有了姓氏。我想唯独青苔是没有姓氏。山脚下的土地大多无人耕种,稍有本事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不想离家的年轻人在当地做导游,靠旅游致富的村子有很多。以前山上的竹笋都是山里人采,现在都是城里的闲人来采。村里人舍弃了沉静的青苔想冲出大山,而城里人舍弃了安逸想扑进深山,无法让现代文明的智慧与古朴孤寒的青苔共融。这两者之间都经过了漫长的等待、挣扎,找不到出路。年轻一代的山里人已无法忍受与青苔相伴孤寂的生活,迫不及待背弃了青苔,却不知青苔的根早已与他们的根筋骨相连。
年轻的后辈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做村庄与深山里的青苔。不仅仅是因为青苔根本创造不出任何经济效益,还因为很容易被这世界遗忘。
青苔在这世上到底厌弃了什么,要离群索居,甘愿终老山林?无论哪个朝代的终结更迭之际,黄尘古道边,都曾有过簇簇青苔的身影,没有谁为他们加持过力量,只任其自生自灭。古村落的老宅破旧了可以修复,而枯坐在长满青苔的墙脚下的老人无法修复,他们正在走向生命的尽头,是这些孤寂的青苔充当了他们在世最好的陪护、下世后最好的加持,送给他们最后的生命荣光。
不知道是山水的高度成全了青苔,还是青苔成全了山水。我所见的青苔或席地而坐,或搂着树、石头、藤蔓,他们集体抱着行人的脚步,引领着人往上攀爬,他们绿色的目光如炬,身如碧绿的彩练。看似是山水滋润着他们,倒不如说是他们养护着山水和人,不论瀑布如何去飞溅,青苔从不随波逐流。青苔,注定是大地上最早的衣裳,宇宙洪荒的精灵。
在这片亘古如斯的大地上,真正的隐士,无需寻找,自古就有,与天地共存。
在米芾公园
钱兆南,本名钱俊梅,女,1969年生,祖籍江苏南通海安县,客居江苏镇江。种田,做裁缝和绣花,做过会计、文秘。业余时间以书当茶当饭,愿与泥土厮混一生。偶有文字发表。
寻找被遮蔽的实力作家|打造纯粹线上文学平台。
投稿格式:作品,作者简介,照片,手写签名。
本平台所有文章如无特别说明,皆为作者授权原创(首发)稿,如需转载请留言后台接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