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新刊 | 胡竹峰:要急抛离这文学业障
作家简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安徽岳西,现居合肥,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胡竹峰散文自选集》《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民国的腔调》《闲饮茶》等散文随笔集十余种,曾获人民文学散文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记者|王立
受访者|胡竹峰
编辑|酸枣小孩
访谈
文章自有安排
王立(以下简称王):我觉得你的文字是有味道的,不是通常说的“书香”。所有的书油墨的味道是一样的,我说的味道是你向读者捧出的一杯茶、端出的一杯酒、烹饪的一道菜,还有采摘下来的各式水果,诸如此类,让我的味蕾充满了饮食男女的感觉,而且从中得到了艺术的享受。
胡竹峰(以下简称胡):身在此山,我不知道自己的文章是何种味道。前些时见书评人说“胡竹峰文字中有味——一种闲闲之味,一种悠然之味。"闲闲悠然都是好文章味之一种。心向往之。
你提到饮食男女的感觉很有意思,写作有时候确如秘戏。
王:你的文章大多是短制小品,有的甚至短短几行。这和目前大多数写作者所崇尚的大散文、长散文是背道而驰的。能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写么?
胡:文章先天如此,我无能为力。文章自有定数。我写出来就好,不干涉文章之水的漫漶。文章并非生意,经营不得。经营得法,得法也是非法。让文章自然生长吧。
王:你似乎特别喜欢张岱?除此之外,在散文小品的写作中,哪位作家对你的影响深刻?
胡:古典一脉,张岱离这个时代稍微近一点。舍近求远,大可不必。中国文章,张岱是个正门,最起码张岱是我进入中国文章的正门。宋元以后,张岱文章最合我心,他写出了我想写的东西。说个大话,张岱是晚明的胡竹峰,我的意思是张岱是我的前世。
王:许多写作者,包括我自己,在行文时避免不了用力过猛的习惯,其实这反而是虚弱的感觉,读你的文字,风轻云淡,举重若轻,而文字的力量又是显而易见的。你会很留意人家文章的安排么?然后问自己会怎么写。
胡:过去会,如今不会。人家怎么安排是人家的事情,我自有安排,文章自有安排,老天自有安排。
王:我很好奇,你的文章,都市报副刊可以发表,《人民文学》这样的刊物也可以发表。是因为你做到了雅俗共赏么?
胡:雅俗共赏容易雅俗不赏。我写文章只想做到真正是自己的,自己的趣味,自己的情怀,自己的章法,自己的习惯。仅此而已。
王:读你的散文小品,觉得很散淡,又很耐心,如《闲饮茶》中的那一杯杯不同味道的茶。但是这散淡里又隐隐有一股痴气在。现在年轻一代作家里,对文章有痴气的不多了。
胡:我只是希望给自己留的多一些,这是我的自私。前些时候看见两句话,很有意思:林间谈笑须归我,天下安危宜系君。请朋友写成对联,觉得适合我。
你说是痴气也好,我觉得是迟起。我喜欢自然醒,写文章不需要起早贪黑。
王:你在文章创作上追求一种什么风格或者特征?你认为自己达到了么?
胡:风格:自顾自。特征:自顾自。状态:自顾自。达到与否我不知道,我三十岁的时候,告诉自己,十五年之后出道。四十五岁上我会重新出发。走着瞧吧。
王:刚写作与现在有哪些变化?
胡:以前我能写二十多岁的文章,如今只能写三十多岁的文章了。我很怀念二十多岁的文章,我更期待八十岁以后的文章。活得久是生命力的体现。
王立:目前写作的环境,习惯,进度如何?
胡:环境很好,进度很慢。我不大在乎进度,我更在乎劲度。能否写出劲度,更重要。至于习惯,我有很多不良习惯。譬如拖延,譬如懒惰,坏习惯太多,一言难尽,也不打算改了。
王:有一些作家会尝试多文体写作,比如诗歌、散文、小说。同时进行创作,或者分阶段进行创作,你目前的创作还是以散文为主,有没有考虑过将来会去写写小说了诗歌了这类文体?
胡:小说要小声说,我声音还是大了,暂时写不了。诗,詩,言如寸土,寸土必争,我不会那么较真,也写不了。你既然谈到散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写了这么多。那些文字在等我,不能辜负了她们,于是写了。散是真的散,文却未必。中国文化讲究一个“碎”字。你看《尚书》《论语》差不多都是片段式的。中国古代有诗话有文论,但没有系统的批评,都是一句一句的话,所以可以成为“散”,但古人散能成文,现在很多人要么太文要么太散。散文也不容易。
文学如太阳,日出日落是地球的事
王:从你的文字中,我看到了大量的阅读经验。在你的日常生活中,阅读一定占据了很重要的比例。平时的读书有所偏好么?
胡:阅读差不多就是生活了。一个写作的人,读一点书,并不稀奇。家里到处都是书,我喜欢随手翻开的状态。
我读书很杂,以中国书为主。尤其喜欢野史笔记。近年读了大量农书,《齐民要术》《农政全书》《农桑辑要》之类。还有《天工开物》《洗冤集录》《饮膳正要》《植物名实图考》等杂书。
王:你好像不大喜欢推荐书给读者,是不是书读得多了,文章写得多了,眼光挑剔了?
胡:未必是挑剔,而是看淡了。因为我推荐的就是我喜欢的。我喜欢你未必喜欢,他未必喜欢。当年我祖父外出做客,人家客气,给他夹了很多菜,那些菜都是祖父不喜欢吃的。所以我没办法推荐。有人说萝卜好吃,有人说萝卜不好吃,萝卜是无辜的,好吃不好吃都是别人家的事。读书也一样,也是各自姻缘,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造化。知识结构,个人经历,性格趣味的不同,对阅读的看法也完全不同。阅读是个非常私人的事,不需要指导,更不需要被指导,自己摸一摸就知道了。我现在觉得,没什么书值得推荐的。
王:既读万卷书,又行万里路,这是每一个写作者所羡慕的完美人生状态。行走对你的意义和读书同等重要吧?
胡:因为职业关系,去了太多地方。有时候一个月都是在走动的状态。行走是对他乡地脉的一次次感知。北京的地气与台北就完全不同,西安的地脉和香港也完全不同。
王:《民国的腔调》,这是一本我喜欢的书,因为民国文人太让我着迷了,民国文人的气度,今人实是不及。竹峰兄在行文中冷静、客观的评述,甚是到位。你为什么会想到写民国作家呢?
胡:十来年里,读了大量民国作家的作品。打算和他们一刀两断,各奔东西,写一本书纪念一下我的阅读岁月吧。民国作家是我的师尊,如今打算下山了,《民国的腔调》成了一个信物。
不过我对民国评价不是太高。
王:民国时期的那批作家几乎每个人我都迷恋,你最喜欢谁?
胡:鲁迅,周作人。他们两兄弟,太会写文章,中国笔墨精得很,心思藏得深。我也喜欢废名,废名有文辞之美。张恨水、沈从文、林语堂都可圈可点。
王:我发现国内文化圈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原来的时候是捧鲁迅,批胡适,现在颠倒过来,重新流行胡适,鲁迅却屡屡被批判。你怎么看?
胡:曾经很认真读完了十几本厚厚的《胡适文集》。胡适是有人情之美的,我希望大家都多读读胡先生的文章。
鲁迅是无辜的,读他要机缘。鲁迅的面目,看《鲁迅全集》最好,看完了再批判。很多人完全不看,或者看得不多就来批判,等于放空拳。
王:这些年一直有民国热,你怎么看?
胡:有冷就有热,只要不是热得头脑发昏就好。民国热也是民国惹,很多人非要去惹民国。现在近视眼多,看不远,刚好民国离得近。
王:有一个说法,自民国以来,中国的传统文脉是断裂的,你认为呢?
胡:文脉是否断裂,一个人说了也不算。
文脉是潜流,绝大多数情况下是隐着的,文脉的体量从来不会大,时断时续,断多续少。并无紧要。
王:这个时代,做一个文人是很不容易的。你认为中国的文人出路在什么地方?
胡:人头难顶,自古如是。这个年代,做一个人也不容易。做人自古不易。文人的出路我不在乎,我想文人有了来路就不怕没出路。中国大多文人没有来路,他们拦路抢劫,得了三钱银子。怪不得别人。
王:你觉得现在是个文学复兴的时代,还是一个文学没落的时代?
胡:从来没有复兴,我也不相信会没落。
文学如太阳,日出日落是地球的事。
我从来只想写自己的文章
王:当年十来岁出门去闯荡社会,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走写作这条道路?
胡:没想过,吃饭要紧。吃饱了好有力气干活。
王:上学的时候学习好么?
胡:成绩很差,没有好好念书。
王:那你估计也没有像许多后来成为作家的人从小就立志长大了当作家吧?
胡:没有。我智商很一般。后来读了很多书,智商似乎高了很多。
王: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胡:我认真写作的时候是26岁。当时看了很多报刊的文章,觉得文章不应该那么写,想写一点文章出来给人家看看。口气大了,幸好风不大,没闪了舌头。
王:26岁之前呢?
胡:为了吃饭而工作。业余喜欢读书。仅此而已。
王:你说“我是个文字工作者,借文字讨生活,借文字表达自我,仅此而已。”我有同感。对于名利的追求,真正要做到淡泊无欲,那是不可能的,关键是如何把握好这个度,不要成为让人讨厌的人,这才是重要的。一个人在滚滚红尘中,保持一分真性情是不容易的,所谓“赤子之心”是也。
胡:食草动物不知道肉的味道,淡薄无欲的前提得有名有利。不要说写作的人,任哪一个人,都难逃名利场。写作即便争名夺利,要用纸笔所得,最后回到两袖清风,一心如洗的境地。名利最虚,少年时候读水浒,牢记得开篇词令,一句“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让我铭记至今。
王:你是一个作家,同时也是一个报刊编辑,你更看重哪个身份?能谈谈你的编辑工作么?
胡:我更看重人的身份。作家是我的志趣,编辑是我的衣食。只有志趣的人生太虚空,只有衣食的人生太泥实。
关于编辑工作,我写过一个副刊版面的《稿约》,或者可答:或师法传统,或立足自然,或来自民间,或关乎人性。你写作字数不拘,我编辑取短避长,可写人,可记事,可抒情,非文勿扰。
王:凡是成熟的作家,都有自己的创作计划或者说体系,从你出版过的这些书来看,应该也是有系统有主题地进行创作的。在进行一个主题性创作之前,是不是需要做大量的研究准备工作?
胡:我没有,说明我还不是真的成熟了的作家。我大抵凭兴趣创作,不过人的兴趣有统一性。埋头植树,十年后回头看,竟也隐然成林。
王:你的饮食随笔自成体系,从《旧味》到《不知味集》再到《闲饮茶》,以后这方面的题材还会涉及么?
胡:这是我的《饮食三书》,如果没意外的话,饮食随笔不想继续写了。
我写作三心二意。文字公园,花团锦簇,我要造一座百草园。
王:饮食,花草,虫鱼鸟兽,山川风物,应该都属于“闲情”题材,大部分作家都比较钟情于此,什么原因呢?
胡:与自然合与天地合,自有妙处。
王:如果把作家的文本当作品牌来看,“胡竹峰文章”现在也是一个颇有影响力的品牌了。一个作家打造自己的文本或者说风格是一个相当艰难的过程,成功或失败也并不是从“坚持就是胜利”来论的,成千上万的写作者都充当了寂寂无闻的炮灰,只有为数极少的人能“杀出一条血路”。能回顾一下自己的“来时路”么?
胡:写作似乎是远上寒山石径斜的过程。石径难走,人家隐在白云深处。一方面是造化弄人,一方面一个写作者应该知道什么东西不该写。
《衣饭书》的后记有段话:
有一时,倾慕前贤今人的文字,不经意间有所追摹。后来懂得不同衣饭、各自饱暖的珍贵,胡适在《诗与梦》中云:“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是以此集题为“衣饭书”。好文章是我写的,歹文章是我写的,好歹都是自己的。
如果说有风格的话,那就是我的文章。成也自己,败也自己。我从来只想写自己的文章。
我怕虚无,虚无也怕我
王: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勤奋的作家么?
胡:晚年的杜尚跟人家说:“你不欠这世界一幅画。”此语铿锵。
我并不欠这世界一本书,这世界也不期待我一本书。写作似乎不需要勤奋,尤其与勤无关。勤能补拙,补不了文章的自然灿烂朴素厚实。
文学是天性。古人才会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奋字我喜欢,繁体字奮尤好。从奞从田。奞在田上,大飞也。振翅高飞、不贪恋田间终日饱食。
王:都说作家要甘于寂寞吗?那你呢?
胡:作家小道,寂寞小道。甘于寂寞并不足道。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我惆怅逝者如斯夫啊。
王:对目前的自己满意么?各方面。
胡:我的状态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王:一个作家做一个客观清醒的自我评定是不是很难?你能做到么?
胡:你都说了很难,那就很难吧。我知难而退。
王:想没想过十年后的自己是怎样的?在文学创作上会有一个怎样的跨越或者飞升。
胡:十年后是四十三岁的样子。我很想知道自己四十三岁的样子。如果可以,两个胡竹峰一起聊聊。跨越或者飞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匹配四十三岁的文章即可。
王:贾平凹对写作的态度是“越写越惊恐”,你呢?你最害怕什么?
胡:文章惊恐来,也是一路。我越写越短,想说的话越来越少了。
我无所畏惧,惟时间残酷,放不过任何人。
王:你最近几年出书频率很高,差不多是一年一本。作为一个八零后年轻作家,这也是很令人刮目的成就。出版的这十余本集子里,你最喜欢是哪一本?
胡:出版是我的工作,没想过成就。
作者出书,仿佛秋收。粮仓有米,心里安妥一些。拙作《闲饮茶》《民国的腔调》《不知味集》可圈可点,破绽少一点。
王:写作是不是你现在,甚或是一生致力去追求的一个事业?
胡:我更喜欢说写作是我的饭碗。是我的事情,业太大了,把文章当成事业,会影响视野,毕竟文章不是实业。
李渔《比目鱼·肥遯》说:“要急抛离这乌纱业障。”我作批道:要急抛离这文学业障。
王:作家苏童说,乡土是滋养作家的最大粮仓。他所说的“乡土”是指具有地域性的故乡。如鲁迅小说中的绍兴,贾平凹的陕南,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在你的作品中,这种有明显标志的“乡土”意识是很淡的,更多的则是古典气场,有人说你的文章是“明清小品”,你怎么看待“乡土情怀”和作家作品之间的关系?
胡:现代人哪有故乡,故乡都是产房。谢天谢地,我出生的八十年代还赶上了中国农耕文化的尾巴。我十岁前,还有瓦房、有青砖、有稻草垛,下雨天可以采蘑菇,秋天山上有很多野果子,所以下笔有一些关于大自然风物的描写。
我是一个游荡在中国大地的浪子,中国的每一寸都是我的故乡。
至于说我的文章是明清小品,误读了胡竹峰也误读了明清小品。
王:写作者大都思想深重,黑夜漆漆时直面人生真谛的时候多,抛开了“为稻梁谋”,在精神层面上,你觉得写作是否能帮助我们抵销“虚无”之感?
胡:写作者大都思想深重吗?我无研究。似乎有些人的文字装不下他的思想。人生的归宿肯定是虚无,写作没那么大能量能抵消虚无。陈子昂不是感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放弃抵抗,让虚无归虚无。我怕虚无,虚无也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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