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诗第十期【一生无掌声】
夜静了,红色马甲晃动着
我看见天下着雨
刷下道旁沟里
结束枯叶一天的流浪
早上七点
人们跨出电梯楼道
快步踏在地上
感觉到昨夜雨水的力量
晚上七点
电视里响起雷鸣掌声
我提起疲顿神情
想着一会儿天又要下雨了
老家的瞎子五叔
两眼几近失明,却无师自通
拉一手漂亮的二胡
老天饿不死瞎家雀
他一辈子靠琴声乞讨
到处留下让人心颤的琴声
被下放的老教授大病不起
他悄悄钻进牛棚,拉了一夜《二泉映月》
硬是用一支曲子倒空了黑夜的黑
把一条老命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村里人都叫他栓子
他却没有自己的家门
在生产队碾坊借宿
饿了,就给自己拉上几曲
然后摇摇晃晃拄着影子上路
他还是倒在了一场大雨里
雷电照亮夜空,他抱紧二胡
靠在一棵柳树下,睁着的两只眼睛
像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命运
老教授把他背在背上
如背一把骨瘦如柴的二胡
身后跟着的几条狗汪汪的叫着
像在为一个乡村音乐家朗诵悼词
有掌声的地方 我总是绕道而走
就象乌云对雷的掌声并不感冒
一听到惊雷开始拍巴巴掌
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掉泪 甚至扑在地上嚎淘大哭
一辈子不和雷牵手
就象一株深谷幽兰
总是和寂寞对坐
拒绝太阳吐着酒气的满嘴胡话
以及热闹而又粗鲁的掌声
只让一掬清泉滋润 洗足 静心
没有理由 就是最好的理由
听到那些掌声
我不但皮肤过敏 而且夜半失眠
一生 面对形形色色的掌声
我总是如临大敌 随时准备甩袖而去
让背后的掌声瞬间跌在地上
啃一嘴的泥 脸青面黑
我行走的地方 一生无掌声
他始终找不到自己另一只手
为她的清辉玉臂鼓掌
大街上布满唯心论者
红灯虚设
绿灯为奉迎者送行
掌声作为额外津贴,公费补偿
不用掏腰包
坚持唯物论,能量守衡
春种一滴汗,秋收万颗籽
到手的,一茬茬定律
验明正身,一一
“心血,哪堪掳入骗子们的粮仓。"
“戏子们,红灯高挂,眼不见一日消费穷人一生。"
“蜗居里煎熬白头,命比纸薄,一戳便破。"
汩罗江边,棕子裹饱鱼腹
一只游过来的青鱼,叼着《离骚》
吟出,一一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己化身香草,河鱼。"
“在遇见一盏掌声之前,一目独明。"
“溯流终不见君兮,郁郁而终。"
踏着冻死的白骨
捡拾灵魂的破茅屋,又被秋风所破
遇见杜甫开始撰写
新《三别》,《三吏》:
“杨春白雪覆青萍。长安街上,歌舞升平。"
“一眼望穿,掌声在朱门经久不息。"
陶令,归隐南山
只不过,一一
“南山的日出,飞过一群黑鸦。"
“山气亦不甚明朗,惊恐的飞鸟羽毛滴血。"
“钟声,一再敲起雾霾,又见有人驾鹤西去。"
蝈蝈的叫声,夏蝉的歌声
乌梢蛇在草丛中穿行的沙沙声
风吹过田野的呼呼声
老黄牛的鼻息声,小猪的呼噜声
门前枣树的枣子掉在地上的啪啪声
母亲长长的叹息声
伴着他的一生
“两块石头也能发出掌声”
天生没有双手的大伯终生
用脚
和大地探讨掌声
二姥娘,三十六岁时守寡
三个男娃和一个女娃
茅草房两间,破床一张
四只鸡一只鸭
被婆婆骂被小叔子打
被邻居躲着
上吊三次,喝灯油两次
没死成。醒过来立马蒸菜蛋,补衣裳,奶娃
杀过猪,宰过羊,驾过驴车
拼命挣工分,后来承包果园,菜园
贩卖过服装养过鱼塘
建筑工地搬过砖瓦大城市里捡过垃圾
九十岁上依旧执拗地自己种菜,自己做饭,自己缝衣,不拄拐杖
整天骂几个儿女有两个臭钱烧的不会过日子
一百零一岁去世时
三个儿子已先她而去
只有小女儿一身麻衣在坟头上
“我苦命的娘!我苦命的娘”,哭晕过去
故乡的泉井永远不吭声
涓水溢流永远不息
那昔日的热闹场景
成了记忆
外出的村人
早已忘了那夏凉的水
早已忘了那冬暖的水
远离的村人
喝上了自来水
时代的刀刮净了一些浮躁
如今泉井依然会冒冒泡
静静地守着这山间的绿荫
小草,绿油油一生,喂饱牛羊
小溪,流淌一生,养育鱼虾
树,长在路两旁,美成一道风景
高粱 、玉米、大豆、小麦
成长一生,救济生命
瓜果苹果梨,茂盛一生
点缀人生
除草,剔苗,浇水,施肥
辛勤的农民,一生侍候庄稼
操作生产第一线的员工
站岗国防第一线的士兵
不为名利的执教老师
救死扶伤的赤脚医生
不畏寒暑的城市环卫工
……
还有
一心只为你我,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
他们,她们,它们
倾其一生,不为掌声
但,却值得拥有
最强烈的掌声
它们匍匐在地,额头低于尘世
渴饮盗泉之水,饥食嗟来之食
它们把野心掐死,让理想自尽,连梦都做得仓促
每天,只求一个温饱
它们只搭建舞台,却从未登上光鲜的舞台
它们已经习惯于听从号令,专给别人鼓掌
——它们的名字叫做蝼蚁,或者草芥,或者沙砾
或者,民工
谁说没有啊?
我听到坟头纸
悉悉索索
是风,是雨?
是土
让我重生。
如果可以,别让我倒在路上。他们会看到
原本的悲欣
那些遇见的善人,恶人,走失的鱼,寻找回来的羊
那些路过的桥继续孤单
是的,天地辽阔,日月陈旧,路人的脸草木青黄
与我无关
回来日渐衰老的屋顶,瘦弱北窗,看得见
远道而来的星星。我叫不出它们名字;它们也一样
它们多年前死去的光,栩栩如生。所有远方的
英雄,叛徒,小丑,回到故乡。不需要掌声或原谅
爷爷是国民党一小兵
再小也是反革命
爷爷是南昌起义的大英雄
(我固执地认为凡参加过南昌起义的都是英雄)
再大也是败将
南昌起义失败
爷爷找不到组织
在家种了一辈子的地
始终是个农民
因为做过国民党的兵
爷爷被打倒
因为南昌起义
爷爷被平反(死后)
爷爷死前还说
他这一辈值了
因为他的手掌
曾被周恩来攥紧
不知道鞭绳抽断几节
我捂起怯眼
不忍数嶙峋的牛屁股上
凸出多少道鞭印
我听到父亲吼起来了
播种,万不能错过时令
岗坡一年年矮了下去
像父亲佝偻的背脊
我是背着母亲缝补的旧衣走出村的
那天,菊躲在草丛里
媚眼流淌着清凛凛的河水
那天,坡上的棉花都白了
摘一朵故乡的云,催我躺在阳光里
安卧如蚁
路上,只听狗一声接一声
送我,又走远了一程
父亲的这一生,我不敢问
六岁没有娘,九岁就有了后娘
我更不敢问,他从此过得怎么样
我知道他不似我这样
多少识得几个字
可以把往事写得温柔,再温柔些
他只能在七岁时下地挣公分
和那头小水牛一样变成老水牛
再看着生病的老水牛被他的父亲
卖给牛贩子,换几张整齐的角票子
最后那整齐,也被岁月分割得零零碎碎
年轻时,他也曾哭过几回
哭出的泪,喊不回村头的爱情
不识字的他,写出代表他自己的三个字
左看右看后,才递给妈妈
这是多年后——
爸爸站在山头还能笑着说的往事
两个人的名字,被媒婆这个世俗的角色
牵拉在一起,也许无关爱情
但终是父辈渴望的,相安一生
黄土地里的一生
没有春夏秋冬
只有麦子茬里种棉花
棉花地边种豌豆
小小的我就拖着牛尾巴
在夕阳西下的水塘边长大
长大的我要离开山村,父亲去送我
不说话,在我走后又猛烈咳嗽几声
我不回头,我只是很仔细的听着
他吆喝牛,用手拍打着牛身上的苍蝇
那声音比掌声清脆,
一直把我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久后我才回头,看到父亲与牛
一前一后,缓缓走进了故乡深处
太行山的秋天应该在杮子和小山楂中
选一个代言
它们有鲜艳的红色,饱含
一座山的酸甜
摸着石头上学的孩子,脸上
有山杮子一样的太行红
他们和很多无名的小山果一样
享受一座山的宠爱。
在太行山
所有的鸟都藏在林中
嗓子里盛满秋天的声音
催着小山楂成熟。每一颗成熟的山楂
都会压弯一缕秋风。山路上
捡拾垃圾的老人低着头
有山杮子谦卑
抬头,能看见大山放飞的三只雏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