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谁说我是礼物?

朱安女士像

鲁迅与朱安的结婚,真是不必多说了。一个因为假装大脚,人还没下花轿,塞了棉花的绣花鞋却先掉了出来;另一个呢?虽说曾满怀豪情地在日本断发,回乡结婚时却要装个假辫子,压在红缨大帽底下。慌乱中,也让亲友们踏掉了鞋子。老辈们都说,不吉利啊。

大婚之夜,新郎抹眼泪儿到天亮,第二天搬出新房,到母亲房中去睡了,看来也是个妈宝。第四天,便带上弟弟周作人去了日本,把新娘还给了老妈。从此之后,郁闷的朱安就每天吸水烟袋。

鲁迅先生有发表权,后来他发了条微博说,“这是母亲送我的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跟帖坛里哭声一片。

先生的这句话能量太强了,从此之后,一提到朱安,人人脑海里就是一个没有情感、不会说话,不能被退还的礼物。话说宋代的唐婉被陆游休掉,都可以再嫁,不然就不会有沈园重逢题写《钗头凤》的千古唱和,生活在中华民国的朱安,假如回到娘家,难道就一定没有出路吗?答案只有一个,朱安深爱着大先生,不愿意离开。在她的心目中,大先生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全都是正确。

还记得《故乡》的结尾吗?鲁迅写道:“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其实,躺着的不止鲁迅一个人,还有朱安,一个比他更迷茫的不识字的小脚女子。那一年她已经40岁,随鲁迅北上,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这是一次义无反顾的无路的选择。

1923年7月,兄弟失和后,鲁迅决定搬出八道湾,决绝地表明态度,“凡归我负责任的人,全随我走。”就是说,再不会走进八道湾一步。

他问朱安,你怎么看?留在八道湾,还是回绍兴朱家。如果回绍兴,我按月寄钱给你。

朱安想了想说,八道湾我不能住,你搬出去,娘娘迟早也要跟你去,我自个儿跟着叔婶侄儿侄女过,算什么呢?再说婶婶是日本人,话都听不懂,日子不好过呵。绍兴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砖塔胡同,横竖总要人替你烧饭、缝补、洗衣、扫地的,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

听着多么得扎心啊。

饶是鲁迅再言语犀利,此时感到的恐怕也是开口的空虚。看来这已经不是新婚时那一张白纸的朱安了,不知不觉,已经成长为大文豪的谈话对手,也算是没白在先生身边耳濡目染。

实际上,这是鲁迅第一次有机会表达两人分开的意愿。大家庭不是散伙了吗?大家庭的规矩也就不必再遵守了。这就是委婉地说要休妻,他心中是希望朱安回到绍兴老家的,然而,朱安却拒绝出走,让鲁迅负责。

这又是一次坚定的爱的选择。

无奈中,鲁迅只好带朱安到砖塔胡同61号租房子住,一住就是九个月。这九个月,对于鲁迅来说太漫长太难熬了,对于朱安来说,却是太幸福太短暂了。

鲁迅不愿和朱安说话,为了省得开口,他想了个法儿,把一只柳条箱的底和盖分开,箱底放在自己的床下,里面放上换下来的要洗的衣服,箱盖放在朱安的屋门右手,里面放朱安给他洗好的干净衣裤;箱底、箱盖上面各盖着一块白布,这样外人就看不出来了。

朱安心里话,打哑谜呢,那好吧。从此学会了暗中观察。今天晚餐,某道菜吃得精光,嗯,看来是大先生喜欢,下次多做点。明天的晚餐,某道菜基本没怎么动,嗯,大先生不喜欢,下次换个花样。所以说,善解人意从来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历久锤炼的结果。

丈夫读书写作,妻子收拾家务,没有家长干预,没有孩子吵闹,没有亲戚打扰,丈夫的生活终于全权由她来做主了,这岂不是太幸福了。鲁迅后来有篇小说就叫《幸福的家庭》。朱安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身体每况愈下的鲁迅,邻居学生吵闹,她上前制止,不要打扰了先生写作。年轻女孩子做体操,她也跟着去练习。

虽说是牙病、肺病、发热、腹泻、肋膜炎、神经痛,什么都犯过了,还吐了血,鲁迅在这九个月里,还是创作了小说《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肥皂》,发表了《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写完了《中国小说史略》下卷,并编辑出版了小说集《呐喊》。

砖塔胡同的屋子很小,没有书房,先生这一系列的劳作是在哪里完成的呢?并不是客厅,而是朱安女士的房间。其实,朱安对鲁迅的影响,不仅仅表现在照顾他的生活,在身后保存先生的遗物,还以自己的方式进入了鲁迅文学——《祝福》里的祥林嫂,《幸福的家庭》里那个很尬的“劈柴”太太,连同后来写于西三条老虎尾巴的《伤逝》里的吉兆胡同,都可以看到朱安的影子。甚至就连刚结婚时让鲁迅反感至极的假装大脚的行为,还在近30年后的上海,进入鲁迅杂文,添亮一笔讽刺:“古人比今人聪明,她决不至于缠小脚而穿大鞋子,里面塞些棉花,使自己走得一步一拐。”(《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

朱安可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大作用,她顾自寻思着,只要好好服侍丈夫,孝敬婆婆,终有一天会感动大先生,发现从前是错待了她。她自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这句话就是她坐在北房的台阶上,对晚辈同乡俞芳说得。

然而,从1906年结婚到1926年离开,二十年里,大先生和朱安女士之间始终保持着最最纯洁的男女友谊。当老太太嫌朱安没有儿子时,朱安和别人抱怨说,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讲话,怎么会生儿子呢?

朱安也不是没刷过存在感。有一次,还是在八道湾的时候,鲁老太太寿诞,请了很多宾客来开家宴。开席之前,朱安穿戴得整整齐齐,慢慢从房间走出来,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亲友面前,说道:我来周家已经许多年了,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会离开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后半生,我就是侍奉我的婆母,说完话,叩了头,退回房去。在场的人无不震惊。

五四一代的新女性受了教育,有了话语权,特别是留过洋的新女性,喜欢announce,宣告个性解放,宣告自由恋爱,订婚、结婚都要登报发声明。

朱安的这一举动,让我们看到,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旧式妇女,是如何确认和宣告自己的价值的。虽然只是有限的几个亲友,但这样的场合,对于只能在厨房忙碌的朱安来讲,是一个自我宣泄和释放的好机会。餐桌,就是她的社交媒体啊,她,就是这样,来抗议合法的丈夫,如何把妻子当空气。

朱安的微博点击量剧增。鲁迅对朋友说,“你看,中国的旧式妇女也很厉害,从此所有的同情,都被她争取了去,大家都批评我不好。”拉仇恨有效果。周作人就承认,大家都可怜朱安。

女人“生是某家人,死是某家鬼”,男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就是“万恶的旧社会”那些不识字的苍生们,“从来如此便对”的金句。

朱安的怨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真得搞不懂,像鲁瑞那么开明的女性,自己都能够读各种新旧小说,甚至看日本人办的中文报纸,在晚清天足浪潮中,是家族里第一个放开大脚的,却要给最疼爱的留洋日本的长子,找一个不识字的小脚女子,做终生伴侣,难道是怕儿媳妇跑得比自己还要快吗?

鲁迅太难了。大才子虽然这期间针对易卜生的《傀儡之家》,发表了《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在女性解放的这个话题上,思考独特,观念先行,然而,他的真正意思其实是说,娜拉一摔门,“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还有一条,饿死了。”

20年之后,新文学第三代作家、大才女张爱玲,拈起新文学之父的话头,嫣然一笑,更加机敏犀利地嘲弄了这个潇洒苍凉的手势,“走,走到楼上去——开饭的时候,一声呼唤,他们就会下来的。”

一个经济上不能独立的女性,永远不要谈什么解放。从这个意义上讲,鲁迅对朱安的供养,给了她最大的安全感。西三条21号就是分家后鲁迅给予朱安的港湾,当然,这是给母亲养老的地方。但是,这处不动产,无论从法律还是伦理的层面,显然,朱安是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而且她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最久,23年的韶华流逝。

北京鲁迅博物馆现藏鲁迅亲笔记的家用帐三本,体现了鲁迅与朱安之间的经济维系。家用帐采用农历,分别为癸亥年、甲子年、乙丑年,总共35页360条。公历时间为1923年8月2日至1926年2月11日,前后有两年半,横跨了鲁迅租住砖塔胡同和从西三条离开这个时间段。

鲁迅家用帐

家用帐只记大项,旧历十一月十九日有拜寿钱一项,这一天是鲁老太太的生日,安排了庆生活动。看得出,朱安选择在老太太寿诞之日当众表白,是早已酝酿好的计划,也是怨气积聚的总爆发。

家用帐还显示,周家年中过节有节赏,年底有“年犒”,是给女工和车夫的。还有一项是零用。1924年5月25日鲁迅携朱安从砖塔胡同搬来西三条,最初,朱安每月生活费150元,零花钱是5元,后来增加到10元,1932年后,身体不太好,加到15元。母亲鲁瑞一直是每月20元。

甲子年家用帐在农历六月初四之后,写的是“以下失记”,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1924年7月7日,鲁迅离京赴西安,暑期讲学一个月。农历八月初一,先生回来,又开始记账了。

帐本中钱数的记法,和现在也不一样,小数点后面有三位数,代表着“角、分、匣”,可以看出当时的币制,有铜元,还以“吊”计价。家用帐月有小结,年终有总结算。体现出鲁迅勤俭的家风。真是笔笔的柴米油盐,妥妥的现世安稳。

虽说鲁迅与朱安,各有各的人生,鲁迅对朱家,却始终以礼相待,不但帮助朱安弟弟的儿子找工作,还不时寄钱资助朱家。鲁迅离开后,西三条全由朱安当家开支,俞芳帮她记账。先生承认朱安的家庭地位,经济方面非常信任,尽了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

鲁迅去世后,婆媳相依为命,生活来源主要靠上海寄来的鲁迅著作版税。鲁老太太去世后,落水的周作人负担着长嫂的部分费用,最初是每月100元,随着物价上升而涨到200元。朱安并不愿收这笔钱,因为鲁迅生前,绝不会要周作人一分钱。并且这笔钱也解决不了她贫困的生活,上海那边一度断了经济供应后,她听从周作人的建议,决定出售鲁迅的藏书。

许广平得知这一消息后,心急如焚,给朱安写信劝阻,委托律师在《申报》上发表声明。上海文化界进步人士匆忙北上,前去制止。

1944年10月14日下午四点,鲁迅学生宋紫佩带领唐弢、刘哲民直奔北京阜成门西三条21号,前来劝阻朱安。朱安正在堂屋用晚饭。碗里是汤水似的稀粥,桌子碟子里只有几块酱萝卜。

看到老人凄凉的晚景,来者语气和缓地说明了来意。朱安先是一言不发,后来掷地有声地说:

“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当朱安了解了日本宪兵逮捕许广平的经过,了解了上海的难处,也就释然了。她说很想看看海婴,因为大先生就这块心头肉了。

有了持续稳定的生活费供给后,朱安女士自然就不再出售藏书,而是更加尽责地保护好鲁迅的遗物,直到1947年6月 29日在这里病逝。她所精心守候的先生的藏书、拓片成为北京鲁迅博物馆馆藏的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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