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远征 | 走出自己,走进角色
刚考进人艺学员班的时候,我是班上影视剧表演经验最多的学生,林连昆老师说的“一切从零开始”似乎是特别针对我的告诫。但是论及舞台经验,我担当过的全是跑龙套的角色,也从来不敢奢望演主角。我觉得在话剧舞台上演主角的,都得是气宇轩昂、饱经沧桑的大艺术家,自己还太嫩。
我依然白天上课,晚上在剧场里跑龙套。时间久了,也在人艺的演员、导演中间混了个“脸儿熟”。有一天课间,童弟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远征,有个事和你谈一谈。剧院最近要排《北京人》,夏淳导演点了你的将,准备让你演曾文清。”
我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不可能吧?”
童老师正色说:“没什么不可能,明天就建组。从明天上午开始你就不用上课了,和其他演员一起排练!”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次出演《北京人》这部经典大戏的全是年轻人,以王姬、罗历歌、郑天伟他们班为主。剧院是想通过此举推新人,作为老艺术家们的传承者。
激动之下,我又很紧张,“童老师,我不知道怎么演。”
童老师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怎么演?这两年你学什么了?按照你自己的理解去演,这就是你这个学期的期末成绩。上课去吧!”
第二天建组,导演和演员用大约一周的时间一起读剧本、对词、分析人物。接下来,导演将阐述他设计的表现方式,也就是为此次表演“定调子”。演员则各自阐述对人物的理解。然后进排练厅开始排练,我们称这个过程为“立起来”,也就是剧本里的人物在舞台上走起来。进入排练厅以后,还要经历“拉架子”、“扣戏”、“联排”、“审查”、“合成”、“化妆彩排”等一系列打磨,这“慢工出细活”的过程也是话剧于我最大的魅力所在。
我常说,排话剧如同“酿酒”,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有两个小时在重复相同的台词,每一句简单的台词都经过不断的品味、打磨和积淀,逐渐成熟,直到正式演出,最终将一台高水准的话剧呈现给观众。
在学员班上课的时候,曾有一位德国教授路特·梅尔辛给我们传授过格罗托夫斯基的表演训练体系,与人艺传统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验派”教学不同,格罗托夫斯基体系更注重对演员感觉的启发、潜力的挖掘。在和梅尔辛教授交往的过程中,她十分欣赏我的悟性,还一再邀请我去德国留学。于是,我给梅尔辛教授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我对“曾文清”的困惑。
很快,梅尔辛教授寄给我两盒磁带和一封信。一盒是莫扎特的小夜曲,舒缓而富有意境,另一盒是电影《火的战车》的原声专辑,听上去遥远空灵。在音乐中,我仿佛看到了黄昏时的大海,逆光的海滩,一轮落日挂在远方的海平面上。
在信中她告诉我,她看了德文版的《北京人》,虽然她不了解那个历史时期的中国社会,但是她认为演“曾文清”应该把握三点:第一,你感觉到周围的墙壁上全是眼睛,在窥视你;第二,每演一幕,仿佛屋顶和墙壁就向里收缩了一点儿;第三,演到后来,你好像是在水里行走。
那时候我很喜欢熬夜。在一盏黄黄的小灯下一边听音乐,一边琢磨这封信:眼睛、墙壁、在水里走……我觉得,我找到了曾文清的精神核心。第二天,我上场一走,导演高兴地一拍大腿,“演对了!”
梅尔辛教授对“曾文清”的理解,基于一种对戏剧的敏感和对人类共性的理解。她给了我非常直观的启发和暗示,使我在揣摩人物时走了一条捷径,可以跳过对历史背景、社会背景、家庭背景的“体验”,直接捕获灵魂,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无论发生在什么时代什么国家,都会感染全世界的观众。
为什么四周墙壁上嵌满了“窥视”的眼睛?因为他和表妹有私情,要瞒着妻子,瞒着儿子,瞒着父亲,他的内心永远是恐惧不安的状态。为什么屋顶和墙壁会向里收缩呢?因为他的生活需要变革,而他又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根本不敢走出家门,生存空间只能越来越小。又为什么好像“在水里行走”?因为人走在水里是有阻力的,速度很慢,快不起来。有了这三点,“曾文清”的形象就立起来了。
有人说,我是迄今为止公演舞台上最年轻的“曾文清”,不知确切与否。我只知道,演完《北京人》以后,我回到学员班继续上课,的确感觉自己跟过去不一样了。我仿佛体验到了“表演”的精髓———走出自我的躯壳,走进角色的内心,这是一个从“破”到“立”的过程。从此我悟出了一件事:人这一生,演好自己不容易,演好别人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