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阿微木依萝)

阿微木依萝

月亮还是昨天那个一模一样的,太阳也是,但月亮比往年大上好几倍,太阳没什么变化仿佛还小了一点。

月亮也会发光了。虽然我的判断时时遭遇人们反驳,他们不相信甚至憎恨我这么说,可月亮确实有了它自己的光芒。

我说:月亮会发光,您仔细多瞧几眼就会看到我们身上的一些光芒来自月亮而不是太阳。

他们就说:您去死吧曾尹成,您都能看到月亮发光了还留在这儿找鬼吗?不要每天神神道道搅乱我们的日子。

我就再不和他们说话了,路上相见就和瞎子相见一样,互相看也不看一眼。

我此时独自坐在离家很远的山顶看我的牛在草地上吃草。我在这儿给它搭了牛棚,为了每天有动力来坐上几分钟便将牛关在此处。从未有人打算偷牛,就像要远离一片不祥之地似的,除了我每日到此。他们说这儿是禁地。有人说我之所以神神道道就是每天来一趟禁地造成的。他们背地里说我坏话。

管他呢。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我今日只觉得比昨日更饿。我的饭量在增大,体重也是从前的两倍。说来又会令人反感,我把这儿的野果全都摘来充饥,每当我吃饱了这些果子回到与人们聚居的地方便不再做晚饭时,人们就十分生气,他们说——当然不是直接看着我说,而是站在离我远点儿能让我听见的地方就开口——可以不吃晚饭但为什么要编造谎言呢?那不祥之地除了石头会有什么好果子,我们最厌恶的就是这个人从不说一句实话。

已经许多年不和他们说话了。我懒得每噼。

月亮的光变得更淡时太阳就彻底关闭它的光芒,落在地上的亮光是夜来之前的样子。我把牛关在圈中,用手拍拍它的屁股对它说,你要好好地待在这儿啊,我明天再来看你。牛就冲我叫一声,它是在回我的话。

回家时路上落了雨。一落雨什么光也看不见。我摸黑回家。

第二天醒得很晚,我极少睡过时。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在家吗?曾尹成您在吗?

我对这个声音很陌生。我在想要不要继续装作没有人在家的样子。我屏住呼吸。

您在家的对吗,曾尹成?

我屏住呼吸。

您若是不在我就回去了。

我屏住呼吸。

看来确实不在家。

我悄悄下床走到门边,通过门缝看见那人并没有走。我还被他吓一跳。我的两个眼睛望出去的时候恰好撞见他也凑近门缝往里看。

我只好打开门。

打开门才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个孩子,七八岁光景。他是搬了我院中的凳子站在上面才勉强够到缝隙大一些的门缝。

找我什么事?我说。我都懒得问他怎么一副成年人的嗓子。

他嘿嘿笑说,我找您有事,曾尹成,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我能帮什么忙?我又不认识你。

您不认识我有什么关系,我认识您就行了。请您将我留在身边,也就是说我以后要和您住在一起了。

为什么?

因为母亲把我赶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母亲说我是您的儿子。

她是在开玩笑吗?!

她没有开玩笑,我确实是您的儿子。

我就脑袋轰的一声,觉得两条腿在发抖,要站不稳,感觉和小时候一样,谁丢牛粪砸了我一下。我这辈子都没有碰过女人哪儿来的儿子?

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我说。

我有名字的,我的名字叫曾渔。母亲说您和她是在打鱼的时候相识的。后来就有了我。

真是,真是天大的笑话。

既然你是一个孩子,那为什么你的声音这么老?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问出这样一句没有水平的废话。他声音老不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该问他怎么确定我是他的父亲。这些年我独自住在西边,虽然还在村中但随着原先那些挨着我住的人将房子搬开,我就差不多是独自占了一片地方与谁都不来往。这儿的姑娘更不会喜欢我。

母亲时时逼我来认您,可我不想来。他说。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从他的谈吐和举止就能看出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他的话居然引起了我的兴趣。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他。

要么您将我留下来,要么我走。他回答得干脆。

我摇摇头。我不同意你留下来。我说。

曾渔就走了。他没有半点继续恳请我将他留下来的意思。只是走出几步远又掉头与我说:要是有一天您遇见我母亲,您就跟她说我已经来认过您了。

我愣住。难道我还会遇见她?

他走后我坐在门口寻思很久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平白无故冒出来的儿子。父母在世期间确实为我说过一门亲,对方赶巧了也是打鱼为生,住在离我们这儿挺远的一条大河边,可我从未见过这家姑娘。父母去世以后这家人再也没有差人来看望。我的未婚妻早已另嫁他人。我是听人说的,她嫁给一个打鱼为生的男人。难道那男人辜负她了吗?即使这样也不会来找我。我们根本就是陌生人。这孩子的母亲是我那未婚妻吗?我想得头都痛了。

之后,我越想越觉得荒唐,心里却怎么也放不下,进屋端着镜子看半天我的脸,还很年轻的脸,只是从这脸上突然发觉先前那小子确实跟我的长相很有几分相同。我吓得将镜子都摔碎了。

想起要去山头看望我的牛,摔碎的镜子也懒得清扫便急匆匆出了门。

牛早已饿得好像瘦了一圈。天知道它怎么也和我一样贪食。待我走近它身旁,发觉它比往日小了一圈。

這一天当然不好过,都在发呆和胡思乱想中度过。

之后连续半个月,我都在发呆和胡思乱想中度过。有一天早晨.我因为终于淡忘了那孩子的事情,心情又变好了,一大早去山头看牛。现在唯独使我牵肠挂肚的只有牛。它患了一种怪病,一天比一天小,才一个月时间已经瘦了大大的一圈,跟头山羊差不多大小了。我真害怕有一天它会消失在我面前。

我到山头时月亮和太阳都照着草地了,我的牛小小的—个,在草地上卧着吃草。它很懒。

我走过去低下身才能拍到它的屁股。

你可要好好的啊!我说。我在草地上趴着看它吃草,看着看着,天哪,我看见什么了!

您是谁?我问。

我看见前方向我走近的一个人——这个人他是……他是我自己,我是知道自己长相的。我看见这个^就像从前照镜子一样,可这不是镜子,这是在山头的草地上,我看见活生生的我自己向我走来。我被他吓得魂都飞了。

您忘了我吗?他平平静静地问。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话,我很害怕,直挺挺坐在草地上,情绪还没有缓过来。

您不要害怕,您难道害怕面对您自己吗?您瞧瞧,我和您是一模一样的,我就是您自己呀!请不要担心,也请不要以为我在说疯话。他说。

这么说就更令我害怕了。

我出什么事了吗?我只好这么没头没脑地问。也不算没头没脑,要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会撞见我自己吗?我可从未想到有一天撞见自己会比撞见鬼还令人害怕。一定是禁地的缘故。看来人们不来此地是对的。

不过,我已经四十五岁了,虽然还是一张年轻的脸,年纪却不小了,再惊恐的事件也顶多让我害怕几分钟。

您过来坐。他喊我。

我就过去坐在他身边。

这么说来,您也叫曾尹成?我问。

他点头:是的,我没有别的名字。他是有点悲伤地回答我这句话的。

我出什么事了吗?我又问。

我不知道。他说。

那您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

那您总该有个目的啊?

我不知道。也许您在这儿,我就不由自主到这儿来了。也可能是我妻子时时逼迫我来见您。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和您见面。

不想和我见面?

是。难道您想和我见面吗?您刚才可是吓得不轻。莫不是您还想着将从前的自己一个一个全部找回来吗?找不回的。既然那天早上您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房子的每一边都站着一个人——您自己,您自己朝着各个方向走后互相没有回头看一眼,这些出走的人再也不会想着回头。他们早就已经过上不同的日子了,就像我,过得和您不一样。我虽然是您分身的部分却不是您自己了。我已经跟我的女人过了十几年快活平静的日子,只是这些年她对我有了意见,她看穿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逼着我来与您相见。她希望您还有那天早上的能力,像穿衣服那样把散落各处的您自己一个一个穿回去,这样我们就和从前一样,是一个完整的人。说来有点儿诡异,我不知道您听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您那天突然之间分散成好几个一模一样的人,在她眼前若无其事就走了。她是亲眼看见您……抱歉,我要实话实说……像老蛇蜕皮那样打开房门向前走时,边走边分散,那些分散的部分瞬间成为一个和您一模一样的人——比如您现在看到的我一样,完完整整的,外表丝毫不差,在她身边不作停留就匆匆走远了。我就是您尚未对她完全淡忘的那部分变成的,我留在她的身边,她反正也看不清我到底是您本身还是您分散的那一点点残余。我回去的时候她吃惊的样子还没有改变,站在原地,张着惊异的嘴巴半天合不拢,直到我走近眼前她才茫然地望着我。对于那天早上的事情她一会儿记得一会儿记不得。不过最近她似乎又想清楚了,所以让我必须找到您。

抱歉,您在说什么鬼话?我听得糊里糊涂。

我知道,您觉得我是个神经病在说胡话。您将那件事忘记了。

我确实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虽然我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可通过一番谈话我觉得,我们并不是一个人。

当然,我正是希望我们不是一个人,这样我的人生才会有意义。我们分散的部分最好永远不要相见,各自一方各自生活,脑海里有什么想象的地方就仿佛自己真的在那个地方。我现在也不清楚我是不是凭着想象来到您这儿的。

我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

您不用太吃惊,也许哪一天您会撞见来自各个地方的您自己。只是那些人恐怕和我一样,都不是自己想来见您,是他们偶尔过得不太舒心才会贸然跑来与您诉一诉苦,毕竟您是我们的根系。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去吃我妻子做的晚饭。她总在日落时分将晚饭端上桌子。真是个勤快又美丽的女人。您一定也是因为这样才留念她吧?既然我今天遇见您了,就干脆跟您说个清楚,不管怎么样请您以后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打扰你们的生活?您可放心啊,我根本不认识您的妻子。难道我从前打扰过谁的生活吗?

您打扰过,只是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我就将您堵在路上了。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蠢事。而且,我也不会与您合为从前的自己,我已经是独立的一个,为了让您更加明白这个关键,我决定将名字还给您,从今往后我改叫曾不成。这是一个新名字,意味著我是一个新的人。当然我无法拔掉从您身上分来的姓氏,我出自这个源头,但我保证与这个姓氏再无半点感情。

说完他就起身走了。

望着眼前的小牛,真想让它告诉我,到底刚才这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说些什么鬼话。小牛早已吃饱了卧在一边吹风。秋季的风凉得不行,吹得人浑身发抖,我赶紧去牛棚找了件衣服披上。

夜幕降临了。

我打算这段时日不再回家。就住在牛棚。牛棚夜里通风,趁还能看见一点亮光,我在草地上找了些干草将棚子周围堵了一下,棚子里暖和起来。

这一天晚上我连连做梦。梦见在一间黑洞洞的屋里怎么找也找不见出去的门。我被困死在那间黑屋里团团乱转。屋外有个女人在喊我,声音很细:曾尹成,曾尹成,您就再忍忍吧,等明天太阳出来我就放您出来。我就对那个女人吼:快放我出去,这个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待了。女人就在外面冷笑说:那就不要怪我心狠,这门我是特意为您做的,您动它也动,没有我的允许它永远也不会停下来让您找着,我就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好好待在这儿,非要这里一趟那里一趟像得了失心疯。我就在这间黑屋里团团乱转,我就对她说:我就是得了失心疯,想让我一辈子待在这儿的想法赶紧断掉,我就是要这儿一趟那儿一趟,往日我出去了还会回来,现在我不回来了,我发誓,只要我走出这间屋子我保证再也不回来!我还跟她说,我受够她了,受够她像老天爷那样想左右我的自由。我就更加卖力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伸手找门,可怎么找也找不着,但我没有开口求她。我恨她。她站在屋外就像用受了一辈子气的肚子在跟我说话:好好待在屋里吧!

我是满心焦急着醒来的。

醒来时面前站着一条狗。可我没养狗啊。不知道它哪里来的。

我起身去旁边看我的牛。

牛不见了!!

我四处疯了一样寻找。一直到天亮都没有找着。

狗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出去找牛的时候它也跟着出去,我回到牛棚它也回到牛棚,我坐下来休息时看它,它正看我。

我突然发现这狗长着一条牛尾巴。天哪,莫不是?!我赶紧凑过去抓住它的尾巴看了又看,狗很高兴,一会儿用头蹭我又蹭我,从那眼神中透出好像要对我说点儿什么的意思。

难道你就是我的牛嗎?我自言自语。

狗很高兴。我放开它尾巴时它急忙用尾巴扫我的手。这是我的牛的尾巴。我的牛哪怕一根毛发我都认识。

你是我的牛?!我差点跳起来说。

狗很高兴。它在我手臂上蹭了又蹭。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想。我伤感不已,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直觉告诉我这条狗就是从前那头牛变来的。千真万确在我眼前发生的不是幻觉。近来遇到的事情让脑子根本转不动。也许昨天那个改名叫曾不成的人说的都是真话,我做的梦也确有其事。

怎么办呢现在?我望着狗说,视线锁定在它的牛尾巴上。我太熟悉这个曾经长在牛身上的尾巴了。

狗当然和牛一样回答不了我的话。它只是汪汪叫了两声。

牛变成狗以后,饭量倒是减少了,不过它已经不吃草了,它要和我—样吃野果子,偶尔也去捉只老鼠打牙祭。

我带着狗在牛棚住了半年。半年间我没有遇见一个人。但每天夜里我都做着一样的梦:在黑屋里找能出去的门。

那个叫曾不成的人也时时在我脑海里游荡。不。实际上不是他在我的脑海而是他的妻子,我总是想象曾不成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不。实际上我不是在想象她的样子而是在怀念她。我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个不知具体面貌的女人。我知道她很美。我知道她就是我夜里梦见的那个屋外的女人。我夜里恨她。白天醒来却在怀念她。我想去看她。可我不能去。曾不成说,我不能去打扰他们的生活。现在想来他确实相当了解我的心性,知道我终有一日会忍不住前去。

我跟狗说:也许我以前确实去看过她。只是后来我要将她忘记便忘记了,曾经她属于我,和我一起生活,至于曾不成说我当着她的面用很复杂的样式将自己分散逃走,像什么呢,像金蝉又不完全像,金蝉脱一只壳而我脱无数个。这些都不在我的烦恼之中,我只突然有点儿烦恼现在她属于曾不成,那个从我这儿分出去的想要独自成立的人。我已经不能说他就是我自己了。他是在过他自己的日子呢。可那个女人是我的。我想念她。

狗摇摇牛尾巴。它的意思是说:您想多了。

我又跟狗说:我总是做梦。我回去看她不是真的要彻底回去,既然她喜欢曾不成就曾不成吧,她挑中最值得喜欢的曾不成就算了吧。我也认。但她必须帮我一个忙。

狗摇摇牛尾巴。它的意思仍然是说:您想多了。

我并没有想多。有的事总要归在一条路上。只可惜从前的事我一点也记不起来,找不到回去看她的路。我该怎么回去呢?

月亮变得比从前更大,而且一直那么圆,太阳更小了,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西边的月亮。月亮白天也出来,在明朗的天上它比从前更招人喜欢,它的光不热,和阳光一样明亮但不会晒伤人的肌肤。

这是新的一天。我早晨醒来推开牛棚后门准备出去散步,实际上也不算后门啦,不过是个洞口罢了,狗先钻出去我随着也钻出去。在我和狗的眼前就是那个永远那么浑圆的月亮。它白天夜里都在天上,从西边跑到东边,又从东边跑回西边。它好像一天比一天大一些,它要占满整个天空吗?

狗抬眼看了看觉得十分无趣的样子,看来它并不喜欢月亮,竟然低头吃地上的草。我以为它不吃草呀,这么久来我是第一次看见它吃草。难不成有一天它还变回牛?我激动,但也希望这样的事情还是不发生了,我喜欢它是狗。自从它变成狗,我就更喜欢它的狗样。

你最近挺闲啊,跟个咸蛋似的。我摸摸它的狗头说。

狗甩开我的手。它变成狗以后就逐渐增长脾气,与从前那温顺的牛样是不同了,不仅是外在的不同,性格也变化不少。它敢给我甩脸子,就像现在这样,我摸它的头它将我的手狠狠丢开。

我又摸摸它的头。

我一本正经对它说:我们去找她吧,好不好呢?

狗立刻就扭头看我了。我知道,这几天它之所以给我脸色就是看我每天在牛棚背后看月亮,无聊透顶,胡言乱语,吃完了睡睡完了吃,如果它不是我亲养的狗估计早甩爪子走了。现在听我这样一说,它十分高兴。从眼神里就看出它的高兴。

我也很高兴自己终于下了决心。

我们选了个阴天赶路。不知道如何去找她,我的脚却一直在向前走。

很茫然啊。我忍不住对狗说。

狗不理我。

狗在前边甩着它的牛尾巴。我母亲曾说,一条牛尾巴遮不住牛屁股,她要是还活着就好了,就能看见一条牛尾巴遮不住牛屁股但遮住了狗屁股。

想起这个我突然想笑,于是笑着对狗说:你这条尾巴很显胖啊。

狗还是不理我。

走了许久我才明白其实并非我的脚领着我走在这些陌生的路上,而是狗,是狗在带路。也许它曾经随我一同回去见过她(差一点儿见上),它的印象中还完整地保留着这条去看她的路。

我和狗路过一座村庄,村庄里正是春天,人们正在水田里拔秧苗。很多个漂亮的姑娘啊,她们扎着马尾,挽着裤脚,她们抬头看我和狗路过。她们笑。我也咧嘴笑。我觉得我是在笑。也许笑得不是那么好看,我一笑她们就不笑了,她们的笑就像梦一样醒来了。我就低下身牵着狗的牛尾巴,我的狗也很配合,它倒着走路。

啊哈哈哈,那个骚包!姑娘们说。

我才不管她们呢,她们高兴就好,她们再将笑容送给我就好。多少年啦,我一个人独居,心里空落落的,今天是我见人最多的一天,见到美丽姑娘最多的一天,今天是春天,秧苗青青的,水田是新的,姑娘们也是新的。我很高兴啊。我感谢我的狗,它始终配合我的手势,我要表演这样一个吸引姑娘眼球的游戏,它就倒着走路跟在我的身后。我提一提狗的牛尾巴,狗就跳一跳,虽然它已经跟我走了很远的路,跳跃动作相当有难度,它还是跳了又跳。

啊哈哈哈,他是个傻子吧!姑娘们说。

无所谓啊,我和狗都不将她们的嘲笑放在心上。今天是春天,秧苗青青的,水田是新的。

我们路过她们了,村庄落在身后了。我放开狗的牛尾巴。啊,好失落,我刚才那昂扬的心绪这会儿坠入谷底,像被谁抢走所有家当猛然成了一个穷鬼。

我失魂落魄。

狗失魂落魄。

我和狗互不理睬但继续赶路。

还有多远呢?我问狗。

狗没工夫搭理我。

还有多远呢!我问狗。

狗直接跑了起来。我急忙追着它。在这条路上我什么也不熟悉,这些树木都是从未见过的,我只能依赖我自己……不,我只能依赖一条狗。只有狗能带我回去找到从前的爱人。

路上有乌鸦叫。晦气!我急忙朝路边吐出一记口水。狗在前边跑得只看见牛尾巴。要是我能变成狗兴许能赶上。

狗不见踪影了。我索性放慢脚步。既然这样就让它去吧。如果它是一只有良心的狗,肯定会在前面某个地方等着我。

前边就是悬崖了。我坐下来休息,做好将要翻过悬崖的准备。我的狗是怎么过去的?天晓得。

我掐断身旁一些花朵的头,前几日这儿肯定下了雨,花骨里能喝到几滴水,清甜的,也微苦。我不确定它们有没有毒。等我差不多喝到解渴的时候,面前的花朵已经堆了高高一层。

可以赶路了。我想。

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凭感觉这话是说给我的。只听一个男声说:您要去哪里?

我抬眼一瞧,在悬崖处下来一个人。和我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起初我还以为他是曾不成呢。他不是曾不成。

您是哪位?我问。问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谁,怎么说都别扭。

我就是您。他说。

您不是曾不成。我说。

当然不是。他说。

他坐在我旁边,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看样子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恐怕一天到晚都在林子里像鸟一样鬼混。

我就是您想的这样一个人。他说。

我想的?

是啊,您不是刚刚才这样想吗?

我就不敢接话了。既然他是我,我心里想什么又怎能瞒住。

那您在这儿干什么?我又问。

跟您见一面啊。他边说边扭头去看别的山上那些陡峭的悬崖,仿佛他的目的就是去攀爬那一座又一座的悬崖,眼神很平静,也很无所谓。

看样子您不是真的想跟我见面。我说。

这倒不假。他说。

他起身仔细观察那些悬崖去了。

他走远了。

就打算这样走了吗?我站在他身后想问又不便开口。真是个怪人。

我翻过悬崖,到了悬崖的另一边。悬崖那边也是茂密的树林,只是我在这儿又遇见一个人。这个人也和我长相一样,身上的装扮非常樸素,头戴斗笠。

看样子您刚从那个春天常驻的村子里经过啊。他笑呵呵说。

我说是的。我先前从那儿路过。这儿怎么回事?我问他。

这是夏天常驻的地方。他说。他扶了扶头上的斗笠。

又不下雨。我对他说。手指他头上的斗笠。

这么说来,您是见过他们两个了。他以自言自语的语气说完,在旁边掐了几片大树叶丢在地上,然后坐在树叶上。

您这是要回去吧?我劝您还是不要回去了。他又说。

为什么?我说。

您并不想真正回去,好不容易逃离了过去的生活,怎么可能还真心要回去?您只是午夜梦转,突然有些冲动罢了。为了不伤害您自己,也为了不给她重新带去伤害,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前面的路您不需要走了,到此为止。现在您返回您的住地也花不了多少时辰。说句难听的话,这些年我们各自活在别处,要不是您最近总是想着回去,我们也不会被逼着与您相见。

被逼?谁逼你们?

是您逼我们。只要您想要回去,而我们不想回去的就必须要征得您的同意。只要您坚定地不胡思乱想,我们就不用来。

我没有胡思乱想。

您有。您其实一会儿想回去一会儿不想。只要您不能停下脑海里那些纷乱的想法,我们就无法安生,要知道我们说到底是被您牵制着的,属于“要回去”或“不愿回头”的那部分只要活跃起来,那个属体就必须来见您,而您刚才攀越悬崖时突然不想去了,我才被逼着出现在您面前。您也看到我这个装扮,我是在地里忙活呢,我的生活原本过得挺自由的虽然辛苦。我就是您身上“不愿回头”的那一个。现在我出现在您身边那就告诉您我的想法吧,我可是不愿意回去的。我们曾经是一个人,看在这情分上,我先前才会奉劝您不用回去,现在仍然也这样重复刚才的说法。您此刻掉头回去的路上还会经过春天常驻的村子,如果您乐意的话还可以在那儿小住。

我遇到的总共三个人,只听您这样阻拦我。

我是为您好。另两个逼不得已和您相见,而他们其实根本不想和您还有什么联系。

不。我不能听您的。

那就随您的便了,曾……您叫什么?啊对,曾尹成,您瞧瞧,我算是真的从您这儿脱离了,连您名字也记不起。我的想法您明白了吧?

我知道您的想法。

好的,希望您不要给我带来麻烦。

我会给您带什么麻烦?

没有麻烦就最好了。可我还是很担心。所以您现在只需要对我说:您走吧,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这样说了我才会完全放心。往后您真遇到什么麻烦也是您独自的事情,您会独自承受,我作为您亲口说了“永不相见”的一个,就不必承受通过您带来的更大的坏心情。虽然我肯定也无法完全摆脱这种心情,这是上天注定的,只要我们这些人的根基一您,受了什么祸害,我们就像受了诅咒似的跟着莫名其妙地难过,严重的人会更加悲伤甚至厌世,这样一来,我们这些生活在您看不见的地方的人就会死去,您当然不会有所察觉,不会察觉身上有些东西正在死去。您对我们的感觉就像拥有很多件衣服,只需要看看今天是否穿了衣服没有裸体走在大路上,而不会在意衣服本身,记不起具体有哪些颜色和式样,偶然看见它们其中哪一件裹在您身上,还会感到茫然还会怀疑是不是属于自己。所以还是赶紧说了我要您说的话吧,别再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如果您要继续赶路前去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些呢?我本来也不认识您,还有别的那些长得和我一样的人我也不认识,要不是你们带着我的脸和身形出现在我眼前,我保准一个也留不下印象。

您必须要跟我亲口说了那句话才行,这样我才能真正从您这儿脱离,至于先前那两人对您无所要求,是因为他们强大,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完全脱了您的牵制。我确实没有那么厉害,您看到了,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在生活中需要许多指引和帮扶,是个柔弱的人,从前在您那儿就是柔弱的,如今分成独立的一个也仍然摆脱不掉这样的命运。您就亲口跟我说吧,这样我就能自由自在去过我的日子了。

我这样说了您就能脱开我,去过自由的日子吗?我说。

是的。他点头说。

我就突然感觉到一阵伤感从心里升到头顶。我住在原来那个地方的时候从不与人来往,也就从未体验过什么人背弃我。

好吧,您走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我说。

不是“以后”,要说“永远”。他认认真真地逼我,错一个词都不干。

您走吧,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见面了。我重新说。

他就走了。临走取下斗笠给我鞠了一躬,像是给死去的人告别那样,给我这么一鞠躬。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继续赶路。

我的狗是跑远了。往前走很久不见它的踪迹。也许它也背弃我了。想到这儿喉咙里堵得慌,一慌神便将眼泪逼落。我一边走一边伸袖子擦眼睛。才走没多远便狠狠跌了一跤。林中走路不看路是要吃大亏的。

到了傍晚,天气还很热,也就是说我还没有走出这座夏天常驻的村子。等到身上一阵凉快时,我听到前方传来水声,有人在水边嬉戏的那种水声,心情瞬间就明朗起来了。加快脚步。

最后几棵树被我甩在身后。

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宽阔的地方。夜晚似乎永远也不会来的地方,太阳刚刚落下去,月亮也不在天空,但地面上事物都还在清晰之中。一大片水塘就在我前方不远。有个孩子在那儿跑来跑去地嬉笑,他独自玩得很开心呢。

我加快脚步走向水塘。走近那个孩子。

那孩子背对着我,但肯定知道身后有人,只是装着并不知道有人靠近。我几乎要伸手去拍他的肩膀了他才转身面对我。

他面对我,我就被他给吓着了。这不就是先前那个孩子吗?那个自称是我儿子的家伙。

真巧啊。他说。

是,是很巧。我说。

他的声音比从前还老一些。样子却是个更小孩子的貌相。天知道我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要不是当着他的面,我真想揪一下自己的脸看看是不是在做噩梦。

这么说您是决定好了?他问。

什么?

就是回家见我的母亲呀!

你的母親?

是。

你的母亲是谁?

就是您要去见的那个女人。您是不是把她的名字忘了?

你说的是那个……

……对啊,是那个渔女。

他抢了我的话。

我点头说是,就是去见那个渔女。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妻子,印象中我们没有见过面,有人跟我说她是我的妻子,我离开她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

她的名字也忘记了吗?他问。

我哑口无言,被戳中要害。我确实不记得她的名字。

那你知道吗?我问。这简直是句笑话。

我也不记得了。他说。想不到我的笑话被他接成一句更大的笑话。谁会不记得自己母亲的名字呢?

我确实也不记得了。谁会真正记得自己的母亲呢?他说。

我们就互相看着,他先前还很欢快的脸瞬间变得严肃又转成了忧伤。

不好意思,我要赶路去了。我准备起身告别。

好啊,您就走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离开我。他坐在水塘边,用一根树棍一边拍着水塘的水,一边生气地说。

我确实不记得他是我的儿子。我想。

您走吧。他催我。

我就走了。我把这个自称是我儿子的人丢在了水塘边。走远之后回头看,发现他低头不看我。但总感到身后一股目光爬在我的两个肩膀上。

我到了一座秋天常驻的村子,现在不需要谁来提醒我就知道这是秋天常驻的地方。

没有看见一个人。连人的声音都不曾听见。只有树。只有房屋。只有穿插在这些房屋之间的小路。只有人们栽种的花草长在路的两边,已然成了野生的花草了。

我在这些房屋之间观察许久,其间推开好几扇窗户和房门,里面都只有从外间飘进屋的落叶,只有一些古旧的摆设和蒙了灰尘的餐具。怕是很久没有人打理了。这儿只有房屋还活着,人不知去向。我连续吼了几声确定无人居住在此。

周围没有庄稼。只能看出一些土地还残存着曾经播种过庄稼的痕迹。

我算是体会到什么叫“人去楼空”了。秋风不停地在这些房屋之间流窜,能让这儿还有活的声音。

虽然天色已黑,我也不打算在这儿留宿。

我是在村口遇到我的狗的。

你这个狗东西!我踢了它一脚。狗很委屈也很暴躁,用它的牛尾巴狠狠甩了我一下。甩在我的小腿肚子上。

长脾气了呀你!我说。

狗就收起它的牛尾巴,不声不响跟在我旁边。看样子它其实并没有消气。

难道你还怪我走得慢?我说。

狗就使劲摇动尾巴。它的意思是说:你就是走得慢。

我就不作声了。跟狗有什么好计较。何况现在能重新遇上也好啊,证明它没有背弃我。

气温突然降了下来,我穿来的衣服根本抵抗不了寒气。还好山中有干枯的野草,往年我有经常进入山中游玩露宿野地的经验,迅速编织一条披在身上阻挡冷气的披风不在话下,这儿不缺干草,便暂时歇了脚步准备御寒的披风。我给狗也编了一件,将披风的下摆打一个结,狗穿的就不能算是披风了,而是一只袋子,将狗头露在外面。

这是我见过你最好看的样子。我忍住笑跟狗说。

狗也转了转圈子,对这件新衣服很满意。它抬眼感谢我的时候眼里已经没有一点儿不高兴,我们之间的不愉快算是彻底化解了。

接下来的路很难走。天上早已开始大片大片落着雪花,途中积雪也越来越厚,有的地方甚至仿佛踩人大坑之中,好几回我的狗被陷得连头也看不见,我急慌慌摸了几下才将它从掩盖的雪中提出来。

不能再走了。我跟狗说。

狗很坚强,它几次迈着细腿跑到我前面。这样我就只好跟着上前。我可不能一个人独自走在这条厚厚的积雪路上,茫然无亲实在可怜,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至少我的狗能陪着我。

我二人……不,我和狗……我们走近了一座村庄。真幸运,这是个人烟旺盛的村子,饭点时每个悃囱都冒着烟。

我闻到了饭香。我跟狗说。

狗说:汪汪汪!

你也饿了吧。我伸手摸摸它的头。

狗说:汪汪汪!

你叫什么呀?这儿有你的熟人吗?我拍拍它的脑袋。感觉到它好像是冲着什么熟悉的人在传达喜悦之情。它的牛尾巴也跟着高兴起来了。

它脱开我的手兴奋地向前跑去。

大雾将我的视线蒙住了。狗隐没在大雾之中。

曾小狗、曾小狗!我喊它。这是我新给它取的名字。从前它叫曾小牛。

曾小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传过来。

你不要掉大坑里了!我冲前方吼叫。也跌跌撞撞跟着向前赶去。谁料大雾也跟着移动,始终将前方七八步远的景物通通蒙住。

曾小狗一点响声也没有。

该死的王八蛋狗!谁要是相信狗是最忠诚的他一定是疯了!我忍不住咒骂,想来它又是将我丢在这儿不管了。自从它变得牛不牛狗不狗,脾氣也是牛不牛狗不狗。当年还是小野牛的时候就真不应该收留它。我原先村里那个坏老头当时说了一句好话,他跟我说,那头牛不是好东西啊可别上了当。我还不信他的,认为他说的是一句居心不良的话。

曾小狗!我狠狠加了声量。

从前方总算传来一点儿响动。仔细听了一下好像是折断柴火的响声。

再向前走了几步看见有屋檐从雾气中冒出来,再近一些便看到迷蒙在雾气中的大门了。大门口确实有一个人坐在那儿弄柴火。雪花撒满他的背脊和头发,脚上没有穿鞋,是一个稍显瘦弱的男人的背影。我的狗居然就在这个人跟前嘈,像饿极了等着人家赏赐骨头。

要死的!我气急了冲上去又照着狗屁股踢了一脚。也顾不上看它身边坐着什么人。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低着头。

狗被踢得滚到一边去了。它也哼哼两声。这回它倒是为了挣表颈似的没用牛尾巴还击我。

你是谁?我踢我的狗你笑什么笑!我是真的很生气了。

眼前男子突然抬起眼睛。我一眼便认出他了。

你是那个小孩子?我惊讶。他竟然长成大人了,像风把他吹大的。慰阿,嬲阶荫L谁剃抒。他说。可别乱讲话。我急忙制止。他很得意地丢开手里的柴火说:我就是您的儿子曾渔,不管承不承认。

他停了一下看看眼前的大门,又看看我,说:既然您路过我的门口,好歹要请您进去喝一杯酒的。

你的门口?我瞧瞧四周,这儿没有大河啊,并不是我妻子的故乡。

是啊,就是我的门口。我现在一个人住这儿了。他很忧伤地说,语气都变软了。

他为什么不跟自己的母亲居住在一个地方呢?我没有问。

我跟着他进屋了。

他给我满上一杯酒。自己却将瓶子里的酒全部喝光了。真是奇怪的人。他虽然请我入了座却不乐意陪着,抄了把凳子坐到墙边去了。

接下来,他对我的态度就是冷眉横眼的。

我的狗也跟着进屋坐在我旁边。我将它踢开了它又靠近脚前。不要脸。我横它一眼。

那个人一声不响。闷了好一会儿才冷冰冰对我说:怎么,您嫌弃我的酒不好喝吗?

我急忙喝了酒。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说什么我都不敢反驳,像是欠了他什么,话也不敢多说了。

您的牙齿还好吗?他又冷冷地算是跟我扯闲天。

我受了宠似的赶紧说:好好的。

我说了这句话后伸手摸了摸牙齿,发现除了最里面的座牙还在,门牙一颗也不见了。我竟然一点也不记得它们什么时候掉落的。这吓我一跳。我才四十五岁呀,怎么牙齿到了这种地步。我惊讶地望着他。

他嘿嘿笑。笑得那么冷。笑得好像我是个还不起他钱的坏蛋。

我低了头,心里十分难过也很埋怨我那些悄悄掉落的牙齿。

您现在为什么要回去呢?他问。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难道不是他母亲要他来与我相见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母亲的意思一定是要我认下自己的儿子并且早日跟她团聚。

为什么我不能回去呢?我说。

不能。他坚定地望着我说。

不要问为什么。他更坚定地望着我说。

我就缩下要冒出嘴的话。不转眼地等着他说理由。

他说:从前您是被牛牵着走的,到了您的那个新地方,您的牛就去当野牛,而您就去当野人,在那个谁都不愿意去的禁地上,您倒是过了好几年符合您心意的好日子,只是苦了我的母亲,到了这把年纪您终于老了才突然想起她,怎么,现在您的牛不再是牛了,它变成了狗,于是又牵着您这位老掉牙的人回去吗?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您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我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我的牛确实变成狗了。要说它从来就是一条狗,它屁股上却挂着一条牛尾巴,要说它从来就是一头牛,它那狗头上的双眼却在讨好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儿子。我确实不记得回去看我妻子的那条路如何走,我是被狗牵着走的。

我母亲不会见您的。他气愤地说。

会的。我说。

他就瞪了我一眼。一手提着我的狗,一手扯着我的袖子,将我和狗都赶出了门。他堵在门边。

我也生气了,将他先前整理的那些柴火一脚踢开。

他就哭了,我没有想到这么大一个人眼泪说下来就下来。

您就是这样一个人,您瞧瞧您自己,暴躁,粗鄙,不管不顾,从不问我需要什么,从不给我依靠,生我下来却从精神上就将我抛弃,让我记不清您的样子,让我一生都在重塑您的样子,您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求人教我读书识字,因为有人跟我说,读书识字能让我理解那些不能理解的东西,可我读了那么多书,仍然想不通您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在责备些什么。

我不是你父亲。我说。

您确实不是。从此以后——刚刚您喝下那杯酒以后,我们的关系就算是终结了。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您根本没有当父亲的心,所以您本身是不是我的父亲已经没有意义了。您快点走吧,早早地离开我的门口。他说。说完转身进屋,将大门关闭了。

他疯的吗!我心想。

我拖着狗的牛尾巴往前继续赶路。天哪,要是先前我稍微再表达一点脾气,那莫名其妙的家伙估计要打我一顿。

我加快脚步,虽然大雪将路堵得越发不好走。

我的狗也饿极了。我算是喝了一杯酒,它可是滴酒未沾。早知道我就给它也喝上一口。我的狗在发抖。

后来我才知道狗并不是俄得发抖也不是冷得发抖,它是太老了。天晓得它变成狗以后衰老得如此快。我伤心地摸着它的头、它的爪子、它的背脊,手一路滑遍它全身,发觉它的骨头比石头还要硬但又非常细弱,骨头上裹着一层皮——也就是说,只怕我稍微一用力就能将它从腰背中间折成两半。我深深感觉到它时日不多了,恐怕无法陪我走到我妻子身边——啊,我不知道她还算不算是我的妻子。

我搂着狗。

這回你是丢不下我了。我对它说。像是安慰我自己也是在嘲笑它再也不能随心所欲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就将它背在背上,孩子似的找了根树藤从它腰上勒一圈再系在我的肚子上。走了很久终于到了一条河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那条河,河对面有几户人家的房子。房子早已被积雪覆盖,房顶上没有炊烟也没有人从房门里出来。河边如何冷清河对面那些房屋就如何冷清。

我已经将狗从背上换到面前抱着。它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又将眼皮合上了。

河水已经冻了一半,仅仅最中间位置还有水流在冷冰冰流动。河面上罩着冷雾。我就朝着被更多雾气笼罩的前方走,现在没有狗领路,只能胡乱地向着好走的路上走。既然有人说路是圆的,那我—定可以走到她居住的地方。

您是曾不成吗?一个人突然堵住我的路。

大冷天的您怎么不回家在这儿瞎逛?也不看路。您差点撞到我了。他又说。

我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一个披着蓑衣的中年汉子。

您好。我说。

他诧异地望着我。上下打量。

您不是曾不成?他说。

我摇头:我是曾尹成。

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想不起来了。他说。

我们一问一答聊了一会儿,寒风将我吹得要冷死了。他急忙将身上蓑衣借我披上。

既然他认识曾不成,那曾不成一定就住在这附近。莫不是我已经到了地方?我高兴地伸手拍拍狗的耳朵。狗的耳朵冷冰冰有些僵硬。

它已经死啦。中年人像是忍了又忍才将这句不愿意说出来的话说给我听。

它已经死了?我很茫然。

您不知道吗?

不可能啊,它刚才还睁眼睛看了看我呢。

您怕是看花眼了,它的样子恐怕死了不止一会儿。中年人说。

不应该啊!我更茫然地说。低头看看我的狗,它的眼皮都被积雪覆盖,整个僵硬的狗脸上都被积雪覆盖,只有我搂着的脖颈下面还有些温和,就好像它只是死了一部分,被积雪覆盖的部分确实已经死了,而贴在我身上的部分还活着。

您还是找个地方将它葬了吧。中年人十分惋惜的语气。

是啊。我说。

狗死不能复生。他说。

我就将狗放在雪地上。

在这儿刨坑吗?中年人问我。他只是问一问罢了,自己早已定了主意。他在雪地上刨坑,一看就是擅长干粗活的样子,很快将坑挖好了。

您自己放它进去吧。狗死不能复生。他说。

我就按照他的意思将狗放入坑中。按道理我该哭它一场,毕竟我们一起走了这么远的路,见证它从牛变成狗的过程,这一路上我们相依为命,如今它死了,我是该好好伤心一把,可是没能哭出来,心窝里能伤心的那片地方好像被风雪冻住了。

就这样吧。我抓了一把雪搓手,将几根留在手上的狗毛也搓掉了。

您倒是通透。中年人说。十分欣赏我的语气。

什么?我随口问道。假装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

您很坦然地接受生死,有大彻大悟的智慧啊。中年人说。

当然了,您这个年纪的老人一般都比我们这些中年人想得通。他又说。

他这句话令我反感。什么叫“您这个年纪的老人”?我和他年岁不相上下。不过我现在确实挺显老,在途中喝水的时候见过自己过早衰老的脸,还有那些脱落的门牙。好在我即使掉了门牙也不影响与人交谈,我的话对方总是能听瞳。也就不跟他辩解了。人的年岁大小根本不是一件值得放在心上时刻计较的事。

我们两个一起将土掩盖在狗身上。事情干完之后我突然无所适从,身边连只狗也没有了的日子我也是头一次遇到,心下升起一股浓烟似的寂寞的感觉,也不想继续往前赶路了,站在坑边望着河对面几户人家的房子。

您要过去借住一晚吗?中年人说。

不了。我说。

那好吧。他说。

我解下身上披着的蓑衣还给他。

按照我对我们这儿老天爷的了解,您最好还是先在此地歇一下,前方风雪更大,雪还会很久的。他说。

我向他致谢,却仍然坚持不过去借宿了。

您也看见了,河这边什么都没有。我敢保证您走不出三十步那儿的雪就会令您拔不动脚。如果您不嫌弃可以住在我家。我家就在对面,靠山脚的那处房子是我的。旁边是曾不成的房子。他说。

曾不成?

对啊。您认识他?说起来真巧啊,你们长相简直一模一样,我先前就认错了。

您是说,这儿就是曾不成的村子啊!

是啊。

那太好了!

大爷,您……

我不是您大爷,我是曾尹成。

曾大爷……

您还是快走吧,我要忙我的事情了。我说。我假装继续往前赶路,甩他在身后。

中年人朝我喊了两声,提醒前方的路已经不适合我这个年岁的人去走。我一边走一边偷偷观察中年人是否离开。确定他离开之后我才停下脚步。也真是无法再向前走了,走出去还不足三十步我已经拔不动脚。

我向后退了回来,又退回葬狗的地方。为了将来大雪过后还能认出狗的葬身之地,我特意高高地在它的坟上堆了许多石头。这是那中年人走后我独自完成的。我把身旁雪地之下能翻出来的石头都翻出来码在狗的坟头上。我坐在狗的坟跟前,望着那中年人远去的背影。雾气虽大,但也有风将它们吹薄一些。

对面时时传来狗叫声,这会令人想起刚刚死掉的狗。会怀念。会想把它挖出来重新看看是否真的死了。但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在这样冰天雪地之下找个容身之所。这边确实没有一所房子,即便不远处就有几个山包,但离河边太远。我要随时注意河对岸的一切就必须住在河边。我一遍一遍去远处山中找了粗壮的木头,在雪地上拖着它们来到河边,又找了干草,又搬来石头,这些事情干完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不知道怎么有这么大的决心和力气,也不知道这样的雪天夜里到底有多冷,因为不停来回于河边和山包,身心处于奔波之中,我很幸运没有被冻死。搭建一所简单窝棚的材料我都准备完了。接下来就是搭棚子。搭棚子我是一把好手。到了深夜,我的棚子已经搭好。感谢那个中年汉子临走时给我留了一盒火柴。要不是火光照着,我的棚子也不会这么快完成。

我现在躲在棚子里,只将两只眼睛从挡风的干草中伸出去看看河对面的动静。河对面静悄悄,狗早就睡着了。

我想念死去的狗。

我对狗说:明天见。

早上我醒来又给棚子加了一层干草。也给狗的坟堆上加了一层新土。

午时。太阳好不容易才从云层下面跳出来。只是雪仍然在下。阳光只照在雾气上面,靠近河面的上空还是迷茫的一片。

忽然看见河面上有人走过来。我这才注意到河面上其实有两三根木头拼接的桥。昨天那中年汉子过去,我还以为他是踩着冰面过去的。

来人怕是要瞧瞧我这里是个什么情况。突然河对面出现一所房子总会引起注意的。

我等着他来。

来的是个老妇。头发完全白了,却是一副好精神。见到我咧嘴一笑,问道:曾不成啊,你怎么在这儿搭棚子呢?

她是把我认错了。

我是曾尹成。我说。

啊,你是曾尹成,怎么你又回来了呢?她说。

老人家,您认识我啊?

当然认识。

我从前是住在这儿对吗?我指着河对面问她。

是。她说。

老妇低头沉思。

您怎么了?我问她。一种对她说不上来的亲切感。

我没事,我只是在想你为何不快点离开这儿?她看了看我又焦急地看看对面的屋舍,好像担心什么人将我发现。

为什么要我离开呢?我是特意回这个地方来看看,听说我从前一直住在这里。为了回到这儿我的狗也冷死了。

我不好意思说我回来看我的女人。

老妇听后看了看我葬狗的石堆,又看看我新建的窝棚,突然没好气地说:你不会真的想回来,你回来做什么呢?那间屋子你出来了就不用想著回去。我敢肯定,你回去只会被重新关起来,曾不成会把你关起来的,你要知道他现在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了。

看来我从前的事情都在她们眼里,都还在她们的记忆里。

见我不吭声,老妇又说:

从前我们这儿的人没有一天不在羡慕你身上发生的奇迹,我们祈祷像你一样拥有这份好运和能力,像种子一样撒出去,有无数种去路和生活,这样我们就可以去很多个地方见识不同的人生,不用长年累月生活在大雪覆盖的地方。我们要想见到泥土就得将积雪掀开,可是刚掀开就被大雪盖住了。你是唯一一个逃出这片地方的人。今天你怎么要回到这儿呢?真让人失望。你妻子并不真的盼着你回来。她聪明智慧,早已看透了,她知道一个人要控住另一个人所有的灵魂是永远做不到的。你砰地推开大门见鬼了一样分成好几个逃走那天,我们就知道一个人心里可以住着无数个不同的自己,我早就跟那些年轻人说过,让他们也变得不同,可那些人没有你这样的资质,也不够勤奋,也没有时间思考。他们被关在屋里思考的时候,无一例外全都在打瞌睡或者偷偷吃外面带进去的东西,从窗缝里偶然吹进去一股小风就会让他们高兴得要死。他们只会喊饿,在房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给我吃的”。他们没有想着像你一样逃出来。有一天我跟他们说,你们要像曾尹成那样让自己的灵魂在见风那一刻开花,他们说我是神经病。啊!天哪,瞧我说到哪儿去了!我是要告诉你,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要说之前是你留下曾不成,还不如说是你妻子挑了她最满意的。不要想着回去找你的女人了,你回去会有一大帮人伤心,第一个伤心的人就是曾不成。相信我,有时候你自己并不能完全了解自己。但我了解你。

我皱着眉头听。听她越说越激动。而我越来越糊涂。我想插嘴都没有机会。

她说:

算了,你要留下来就留下来吧。我真恨不得留下来看热闹。看你被曾不成关进那道门的倒霉样子。但我只是路过。现在我要走了,这个地方一刻也不愿住了。

曾不成不会把我关起来的。我说。

嘿,等着瞧吧!

老妇用拐杖戳了一下地上的土,抽出拐杖抖掉雪和泥土就向前走了。她面目严肃眼睛盯着前方,一双脚在雪地上走起来比我还轻松熟练。

老人家,您要去哪儿?我急忙追问。

出去转转。她说。

可是前方不能去啊。我张口就说。

没有什么不能去,看你白婆婆是怎么去的!她说。她没有回头地将这句话扔给我就继续向前走了。

太阳已经不在任何一处照着,只有雪和雾气越来越多,我必须随时将棚子上覆盖的积雪推到旁边,很快旁边就堆起高高一层,仿佛是特意修建的围墙。

老妇再也没有回来。我以为她会像我一样走不出三十步就要返回。

河对面又来了一个人。是上次见面的那个中年人。

您还没有走哇?他特意经过我门前和我说话。

您修的这个雪围墙还真不错。他赞扬的语气。转着圈子仔细看我是怎么将积雪推到离棚子远一些的地段建成围墙的。

看上去挺坚固。他拍拍雪围墙说。

当然。我说。很自豪地告诉他,我是用石头一点一点将它们夯结实的。

您真有闲心。他说着便伸头往里边看,我急忙闪到一旁,让他有更好的角度观看我的棚子。我自信建棚子的本事。中年人大概也觉得我的棚子建得比他的房子好看,看完十分不好意思地将脑袋缩了回来。

他准备走。什么都没说就准备走。

您要去哪儿呢?这个天气可捞不着鱼。我多嘴一问。他是我到这儿遇见的第一个人,我愿意和他多说几句。可他不愿意跟我多说。而我此时特别希望有人跟我说话。我于是莽撞地急匆匆堵住他去路。

您还是进屋坐坐吧。我说。他就被我抓着衣袖请进屋了。

您坐。您随便找个地方坐呀。我尽量用很温和很热情的话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对他。

他扭身看看,周围一把凳子也没有。他只好站着。

您叫我来做什么呢?我还有紧急的事情要办。我的邻居们还等着我回去呢。

是啊,我叫他来做什么呢?

我狠狠地搜了搜脑子里的想法才想起叫他进来是想打听我妻子的事。我老老实实将我的目的告诉他。

这么说来,您是要去找她?中年人吃惊的样子。

是啊。我是这个想法。

您还是不要去了。她不会见您的。

为什么您和白婆婆一样的说法呢?我不能理解。你们不是我的妻子如何能替她做决定?

您说什么?白婆婆?

是啊,在您来之前我跟白婆婆还说了好一会儿话。

怎么可能,白婆婆早上已经死了。我到这边就是要去山包上给她找点儿干草,以便将她的尸体用干草裹一遍再抬出去埋葬。我现在急着去办的就是这件事。

我确实刚跟她说完话。难怪呢,难怪我觉得她说话怪怪的,原来今天早晨她已经死了。您要找干草的话就快去吧,中间那座山包脚下的洞子里还剩下几捆,我也不知道是哪些人留在那儿的,我就是去那儿找的干草。

行吧,那我就走了。

中年人就走了。

我特意跑到雪围墙外面朝前方看了看,才明白那白婆婆为何能向前一直走,而我不能。原来她已经死啦。

我回到棚子里觉得好无聊。听见中年人扛着干草从围墙外面走过去。过了一会儿,河对面就传来许多人的哭声和孩子的嬉闹声,他们是在给白婆婆做最后的告别。再有一会儿,河对面平静了,天色也黑下来。

无边的困意席卷我。饥饿也席卷我。这段时间我不知道是谁在关照我,总有食物放在围墙门口。我是靠着那些食物活下来的。我问那中年汉子是不是他偷偷给我帮助,不是,他说不是。

我决定偷偷躲在围墙一侧观察是谁给我帮助。我看见了。是曾渔。他已经是个中年人的模样。为此我特别吃惊也突然很伤感。

趁他放食物的当儿,我急忙走去抓住他的手。

曾渔。我喊他。

曾渔抬起一双眼睛,满目都是嫌弃的神色。

怎么他一边帮助我一边要仇恨我呢?我不明白。

既然您都看到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看在我母親的分上,我就当是做了一件善事。可现在您亲眼看到了,那这件善事我也不想继续做下去了。您以后好自为之,我要走了。您自求多福,希望老天爷永远不抛弃您。

曾渔说完就准备走。

我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原本是要跟他说点感谢的话却突然下手重了,将他胳膊扭痛。

曾渔顺手一挥我就滚了出去。滚到雪地上。积雪底下的石块有的离地面很近,它们戳在我的肋骨上,痛得我气也出不来。

要不是看您老成这副鬼样,要不是我现在已经不是个孩子,有耐心接受您那些愚蠢的往事,这才手下留情,要不然您的腰已经断了。

我做了什么?真不明白这糊涂蛋到底中了什么邪。

人们都以为您是金蝉脱壳,在这片住地上只有最优秀和最幸运的人能获得这样的恩赐。可在我看来,您不过是变着花样出去浪荡,您今日去这里明日去那里,在您的脑海之中没有一处地方是您真正想要长住的,能令您安心的地方永远是未知,既然如此您真不应该答应我母亲的婚事,作为儿子,我很耻辱地不愿承认我母亲是一个被您抛弃的可怜女人,她的一生都在羞惭中度过,却又无法完全摆脱您的影子。

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但我看着他悲痛的神情时心里有点儿……害怕……和惭愧。

您恨我母亲对吗?他突然问。

我摇头。

不。我其实并不认识她。虽然潜意识告诉我她是我的妻子,我也的确跟着我的狗来到此地,抱歉,不知如何才能说清,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说。

没关系,有的人越活越清明,有的人越活越糊涂。您是故意要忘记往事。

我不是故意忘记。而是真的什么也记不起。

我懂了。有人狠狠活了一生最后一次才死,有人一边活一边死。您就是一边活一边死的那种人。您这样的人是最可恨也最可怕。您昨天干了坏事,不,您前一秒钟干的坏事后一秒钟就忘记,您生来就寡淡薄情。我母亲拿您没有办法才将您关进房子,她的初衷是让您好好反省,她是您的妻子却犹如您的母亲那样苦口婆心告诉您,一个人只有接受他出生的地方才会接受更多,可您选择在她眼皮底下逃走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说。

怎么不是?他吼住我。

就算是這样好啦,但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那又怎么样!

我是想说……我想说……

……说什么?您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的意思是(我急得团团转,转着圈子摊开两手,想抓住曾渔的胳膊又怕他再将我甩开),我的意思是……

您还是别说了,我看您这个人根本没什么意思。

曾渔,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既然你说我是你的父亲,那就不能这样说话。

您没有资格命令我。

好吧,我没有资格。但你听我说,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只有出去了才能接受更多——包括他的出生地。以往我确实不爱这个地方,潜意识驱使我回到这里,说来你不信,梦里我总是在一间黑屋里寻找出口,现在回来是想让你母亲当面跟我说句话。

您还想让她说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我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希望她说什么了。

随您的便吧,说句实话,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干涉您和母亲的事情。她是个糊涂的女人。一辈子恨您,这何必呢,您是个不值得恨的人。以后你们的事情我不管了。

曾渔说完转身要走。

你要去哪儿?

回家。回我自己的家。他说。

我急忙抓着他的手。又下手重了。这回他将我狠狠摔出去,并且捏紧了拳头眼里怒火中烧。我也生气,既然我是他父亲,做儿子的就应该听老子的话,有什么仇怨也不能如此凶狠地对待我。于是我从地上一下子爬起来,顺手抓了一把积雪砸在他脑门上。就这样,我们两个怒火中烧的人干了一架狠的。他把我最靠边的那颗牙齿也打掉了。

你这个小杂种!我骂道。

你这个老杂毛!他骂道。

我们两个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地面上积雪飞扬。周围没有人给我们劝架,我们打累了才歇下来。不过他没有过多停留,算是站在旁边喘了几口气就走了。临走往地上吐一记口水,眼里全是仇恨。

我坐直身体,坐了一会儿起身将他留在墙脚的食物拿起来丢到河面上,那儿冰层很薄,就算我想反悔拿来填肚子也不敢。

这样过了三日,我身上被打伤打痛的地方才勉强好了一些。

第五天早晨,我打算去河那边找我的妻子。特意梳洗一番。好歹要让她看到在外面混了多年,并不是一副难看的惨样。

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好在那中年人曾告诉我她房子的位置。

在一所靠山的房子跟前我停下脚步。这就是她住的地方,我半点印象也搜寻不着。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不喊她。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房子里传出来。我才知道她可能早就看到我来了。她对我说:有什么话就在外面说,不要进我的门。

她的声音还很年轻,也很好听,也很冷淡。

我不知道说什么,一时哑口无言,心里却满是怒火。

曾不成呢?你叫曾不成出来见我。我说。总算找到一个借口了。

他死啦!她愤恨地大声说道。紧接着把门打开了。一个白发老妇。

你……

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我上下打量她。认不出她是谁。

我就是你的妻子。(看了看我补充说:曾经是)这么吃惊干什么,去照照镜子吧,你又好到哪里去呢!她冷静地说道。嘴角挂着轻蔑笑容。

我急忙接住她丢过来的镜子照了照,没发现自己是个老年人。于是对她说:我很好。

她忍不住大笑。

你是瞎的。她说。

我莫名其妙。上下再打量她。

再看我还是这个样子,而你仍然好不到哪里去。你回来做什么?她又问我。

曾不成呢?我问她。我突然不想跟她说话了。

我跟你说过了,他已经死了,你回到这儿的第一天他就死了。她有点几悲痛地望着天空说。

怎么可能,我还活着呢!

你确实还活着。可你没有觉得自己站在这儿像个壳子吗?

壳子?

不是壳子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你别做梦了曾尹成,我早就看你是个陌生人。要说跟你还有点儿关系那就是曾不成,可如今你身上连这唯一的联系也死了。没有了。我们之间半点儿联系也没啦。你现在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我没懂。我说。

我们还有曾渔。我突然想起并说出口。

曾渔?他已经不住在这儿了。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个儿子。他怪我一生不能抽离你的阴影,是个懦弱的人,巴不得离我远一些呢。

曾渔从来没有忘记你这位母亲,说来不怕你笑话,昨天晚上我和他还打了一架。

你见过他了?

见过。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孩子,第二次是个青年人,昨天晚上见他却是个中年汉子了,有点儿苍老,差点让我以为见到一个生了病的老人。这种事我以前感到奇怪,在我的牛变成狗以后,什么奇异的事我都能接受。只是可惜我那颗被他打掉的牙齿,要不然我现在跟你说话还能更清晰。你能听清楚我说什么吗?

能。但我不想听你多说半句。

我知道啊。我们根本不能容忍彼此。现在我看到你也挺生恨,厌弃,仿佛过去我就是这么厌弃这儿的一切,因为你要将我困在黑屋里所以更厌弃你,过去那种心绪好像都回到我身上了,虽然我想不起具体的事情但特别厌烦看到你的这张脸。我忘记你的具体样貌但你给我的那些坏情绪一点也没有减少。说句难听的但实实在在是我此刻的想法,我恨不得现在一脚将你踢进屋里,也把你关起来,永远不要见到你才好。

我也一样,我每一天都在诅咒你怎么还不去死——曾尹成这个该死的货怎么还活着呢!我让曾渔去看你就是想确定你是不是死了,如果他能带回你死掉的消息就更好了。可惜曾渔对我们两个的事情焦头烂额已经非常厌烦躲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我没想到你还回来。你回来做什么,你这该死的老东西。

你诅咒吧,趁现在你还有力气和机会。

放心,我每一天都在诅咒,就在这会儿我的心中已经喊着你的名字咒了很多遍。

我忘了你的名字。不然我也喊着你的名字咒你。

那要怎么收场呢,现在?她说。

这样吧,你只要对我说:你走吧曾尹成,我们永远不见面了。我就马上离开这儿。就因为你当初没有跟我说这句话,使得我后半生飘荡在外面时心里总像是堵着石头,害我夜里时常梦见在黑屋里寻不着出口。你只要说了这句话我的一生就透亮了,就好像你给我开了门,我是正大:光明从屋里走出来并离开这儿的。

不。我不会对你说这句话。你就不要妄想了。我就是要让你永远困在那黑洞洞的没有出口的屋里。就像你困住我一样。

好吧!我气愤地说。

我实在忍不住怒火,一把将她推进她的房门,然后迅速将房门关上并从外面锁住。我站在门口一阵一阵得意和高兴,就像报了仇一样高兴。她在屋里喊着我的名字咒骂,又突然声音软和像是准备求隋,只是自尊心和那要强的性子使她终于还是对我大发脾气:你这个该死的,我诅咒你每一天的梦中都困在那小小的地方,永远出不去!

那就这样吧,你永远别想出来了!我也大声大气地说了这句话。她在里边不停歇地咒骂,就像黄河水一样浑浊地冲击着我。

突然,我看见曾不成站在旁边,他喊了我一声。

我回头看他时又看见另外两个,其中那个喜欢攀岩的我能一眼认出来,还有另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之后又来了许多个,他们都很老了,尤其曾不成最显老。他十分委屈地请求我赶紧走,这样他们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离开这个地方。

只有您离开我们才能离开。曾不成说。

为什么您有这种转变啊?我问。我是想问他怎么突然要选择离开这个地方,上一次他还警告我不许回来破坏他的生活。

没有为什么。我说不清道理,只是现在特别想走。曾不成很伤心地说。他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一眼房门。

她说你死了。

是吗?那我更得离开了,难怪我说我怎么突然就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了。啊,那我根本不需要您同意啊,那我走啦!

曾不成得知他死了的消息一点也不茫然,像是终于从我这里以及从她那里得到解脱,就像完成了他这一生良心上的债务,完全像个孩子似的哼着小调走了。

这样一来就像她说的,我和她之间就真的没有一点联系了。我突然觉得茫然,她说我是一只空壳子,起先我并无感觉,现在感觉确实内心空荡荡,疲累,一无所有,想将她放出来却更想将她关着。我周围那些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在看到曾不成走的时候也全走了。我就一个人空荡荡地站在她门前,大风从她房梁上刮下来直接打在我脸上。

河面又起了雾。趁着还能看清冰层下面那几根木桥,我急匆匆过桥回到自己的棚子。

我一个人在河这边住下来了。

我在河边住了很久,这期间再也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曾渔,那中年汉子,包括对面的狗也越叫越少,好像它们都一茬一茬地老死了。我的女人从不差人来求情,她就是这样,这完全符合她的性格。我也从不去看她。原本我是要回来求她,谁料见了面只增仇恨。

现在我搞不清她死了还是仍然活在那所小房子里。如果她还活着,我敢断定她也在猜想我的死活并且每天试着诅咒一百遍。

算了,不说她了。说她也没有用。她最后出门来见我是个什么模样我也忘记了。

我不清楚具體在河边住了多久。肯定很久了。大雪一直没有停止。唯一值得我高兴的是我的狗,从它的坟堆上长出一些狗尾巴草,是硬从积雪底下钻出来的,很快就将我的雪围墙包围,我走出去观察过,包围得很结实,只是很荒凉,尤其大雪纷飞而又从云层和雾气中透下几片阳光照在它们身上,这样的怪天气之下,我会觉得内心无比悲怆。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忍不住看一眼河对面我妻子的房屋。我肯定她的房子也被杂草长满了,就像我的棚子身上盖着枯黄的草那样,从枯草之中又长出了新的草,只是这种新的草只平添新的愁。

我仍然在梦里那黑洞洞的房间寻找出口。人们说我曾经像金蝉脱壳,像种子一样撒出去,但其实我并没有摆脱什么。在隔着河的对面,我在这边她在那边,不,我在这边他们在那边,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孤岛,我只感觉我是孤岛,我身上确实如灵魂开花那样分散并远走过一些东西,但夜深人静时,我就像受了她的诅咒一样,只不过是一具空壳子在河边等着他们从各个远方回来与我抱头痛哭,却不知道哭什么。

我有一次不小心掉进河里差点沉下去,因为狗尾巴草长得太高太远令我看不清路,它们已将河这边的空地填满,不过,我仍然勇敢地又从河里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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