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厂:惊现石民诗词手迹

大概1980年7月,余从许昌军分区独立营二连调到漯河市武装部继续服兵役。因是在武装部总机班,工作量很小,时间很多,并且几乎没有早操和军事训练,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支配,这样的生活一直到1982年年底复员。这两年多时间,由于空闲时间很多,便热衷看世界文学名著。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便是在这个期间看的。《苔丝》汉译本很多,以张谷若和孙法理的译本影响较大,余那时看的,好像是孙法理的译本。想到这本书,脑子里还有个翻译家的名字仍有印象,这个翻译家便是民国才子石民先生。
三四十年后重又提及这本书,是因为最近与石民先生发生了缘分。可惜民国时期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散文家、翻译家英年早逝,以致伊翻译的《德伯家的苔丝》这部名著也渐渐被人们遗忘了。石民先生民国三十年(1941)逝世,时年仅40岁,距今时间太长,连伊所译此书的版本也不得见了,所以石民先生的名声未享至今。
这里冷不丁又提及石民先生,那是因为某藏友有幸,从一套早年拍得的,民国二十一年(1932)南社盟主柳亚子编订的五卷本《曼殊全集》第一集中翻出两页写在“石民书简”素笺上的自作诗词毛笔手迹。一页是一首七言绝句、一页是一阙词。两页上皆未署名钤印,余是据用笺“石民书简”和诗词的书法气息在民国(1912-1949),且诗词皆富浪漫情怀,是属于“言情”类的,没有“土豆牛肉”、“放屁流产”之类政治俚语,种种,大胆断为是石民先生的手迹。再有依据是,此套《曼殊全集》民国十六年(1927)至二十一年(1932)从初版到第七版,皆由上海北新书局印行,而石民民国十八年(1929)从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后便至上海在北新书局任编辑,直到二十年(1931)初与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吵架而失业,当时石民先生是否苏曼殊的追捧者,亦未可知,反正这套《曼殊全集》编辑的很精彩,且是当时被鲁迅、郑振铎等文人推重的毛边本。诗页中七言诗第一句“月满中秋满江潮”之“潮”字韵,不知是否受了苏曼殊“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的影响?诗词手迹最后再说,下面先来叙叙石民先生的生平行迹。

石民先生生于清末光绪二十八年(1901),卒于民国三十年(1941),伊原名石光络,册名嵘,字影清(一作字阴清,号影清),湖南邵阳人。幼聪慧好学,及长,英俊倜傥,有才子之誉。民国十三年(1924)毕业于长沙岳麓中学,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英语系,受教于林语堂、陈西滢、徐志摩等名师。同学中有废名,梁遇春、胡风、冯至等名流。十七年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次年赴上海,入北新书局任编辑。曾编辑《北新月刊》、《青年界》等知名刊物。十九年前后,在海上文坛尤为活跃,诸多诗歌、翻译、散文发表在《北新》、《语丝》、《现代文学》等报刊上,与废名、梁遇春齐名,因废名主编有《骆驼草》周刊,故三位才子并称“骆驼草三子”,且与鲁迅、胡风交往甚密。二十年初石民与李小峰吵架失业后,愁苦了一阵子,幸亏石民“愁闷时也愁闷得痛快,如鱼得水,不会像走投无路的样子”(废名语)。失业的第二年石民与尹蕴纬在南京结婚,伉俪情深,也算是石民失业后的一个很大的慰藉。

关于石民与鲁迅的交往,从民国十七年至二十五年鲁迅逝世,《鲁迅日记》中有关石民的记载达58次之多。鲁迅的许多著作,特别是翻译作品,都是通过石民约稿和编辑,在北新书局出版的。1930年11月,石民得了肺病,在短短的一个月内,鲁迅尝五次陪同石民去日本医生平井博士家里就诊,并为石民当翻译。1934年5月,石民病重筹钱,鲁迅慷慨借了250元银洋给他治病。后因版税纠纷,鲁迅与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吵翻,但鲁迅与石民仍保持着友谊。与胡风的交往,亦仅是文艺上的。1930年胡风从日本返沪时,尝住在石民家中。胡风在“左联”工作时,他们仍时常往来。幸运的是,石民未活至民国后的1955年,否则凭着与胡风的亲密交往,“胡风反革命集团”肯定也会被连累的,还不知会是什么恶果呢!
何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这里荡开一笔,简述一下。民国三十四年(1945),胡风在中共领导人周恩来的关照下创办重要的文学杂志《希望》,倾向共产党。1949年7月当选中共的中华文联委员、作协常委,他以抒情长诗《时间开始了》欢呼新中国建立。1954年7月,胡风向中央政治局递交《关于几年来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即“三十万言书”),反驳1952年6月8日《人民日报》转载舒芜的文章《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胡文中有“报道不能仅说光明面,却忽视落后面和阴暗面”,因此触犯天条,惹得龙颜大怒。1955年1月,中宣部向中央提交开展批判胡风的报告,批胡风是“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上面还嫌不够,5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5月18日胡风被逮捕,妻子梅子也同时被捕。6月份开始全国展开揭露、批判、清查“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使2100余人受到牵连(其中92人被捕,62人隔离审查,73人停职反省)。胡风一直被关押,直到1965年才被判刑14年。接着文革浩劫开始,胡风1969年又被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加判无期徒刑,并且不准上诉。胡风在落难之时,一贯谄媚讨好上头但下场更惨的作家老舍(舒庆春)发表《看透了胡风的心》批判胡风的文章,文中血口大骂胡风比国民党特务还狠毒。落井下石,可谓别具心肠,杀人不见血,文字苦若蛇蝎,恨人不死。老舍“文革”开始的1966年5月便遭纠斗毒打,回家又被家人拒之门外,灰头土脸的老舍走投无路,选择了投湖自尽。“文革”若是自杀便被定性“自绝于党和人民”,所以老舍投湖死后家人拒收尸骨,最终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
“文革”结束三年后的1978年12月,中共中央为胡风恢复了名誉,次年获释。1985年胡风去世,1988年6月18日,中央彻底给胡风平反,所有对胡风的错误评论予以撤销。至此,胡风定性为彻头彻尾的冤案,这是自秦始皇“焚书坑儒案”、明代“空印案”、清代“明史案”之后,“胡风发革命集团”被列为中国历史上第四大冤案。
收住话题,继续回归石民先生。石民的妻子是比他小两岁的堂妹,妻子尹蕴纬的母亲石漱林早年在南昌创办正蒙女校,是石民的远房姑妈。蕴纬的二哥尹忠荣曾任台湾经济部部长,有“台湾经济之父”的称誉。石民离开北新书局后(据载是因为李小峰的妹妹与石民的同事赵景深结了婚,而石民身体又越来越不好,李老板重用了赵景深),在武汉大学学术权威、石民的连襟引荐下,石民到武汉大学任英国文学教授。1938年10月武汉失守,武大迁校四川乐山。由于长途跋涉,疲于奔命,石民病情加重,便告假回到陈家坊老家请中医郎中调治。但终因没有受到良好的治疗,于1941年(一作1942年初)便捐馆了。
石民先生虽然仅享世寿四十年,但却留下了各种著作近20部,单篇译作、散文百余篇,译作著名者有《曼侬》、《巴黎之烦恼》、《德伯家的苔丝》等。其中《巴黎之烦恼》是翻译到中国的第一本波德莱尔散文诗。编著《古诗选》、《北新英语文法》等多种教材。石民逝世时,长女纯仪8岁,次女缦仪5岁,幼子石型3岁。蕴纬抚幼遗孤,备尝艰辛,还曾作诗悼念夫君。1949年8月蕴纬至台北,1964年随子女侨居美国,避免了“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牵扯,实乃万幸。芝兰有根,醴泉有源,石民的两个女儿台大毕业后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皆获得硕士学位。儿子石型留学加拿大,又留学哥伦比亚大学,获博士学位。1992年蕴纬在美国逝世,得享九十高寿。1996年石型回老家祭祖,凭吊父亲亡灵,并镌刻“诗人石民之墓”之碑。
石民《古诗》手迹
虽然石民作的“洋派”学问,但尝编著《古诗选》,且多与老派文人往来,自然旧学的功底还是沉厚的,有古诗词创作当属正常。此页古诗为七言绝句,无题。曰:
月满中秋江满潮,楚楼西望影迢迢。
汉宫未尽云翘梦,何事美人抚鬓条。
如果稍解一下诗意,便更确定作者是石民先生了。石民的家乡为湘楚之地。中秋之夜,思念家乡,故选择登上“楚楼西望”。宋人袁说友有《楚楼》绝句,石民诗似受影响,袁诗曰:
东江风月夜潮平,西望巫山白帝城。
上为山川增楚观,惜哉徒沸市廛声。
另一页的古词,作者用朱笔进行了标点,词曰:
      说是他多情,犹似是无情样,欢尽梦魂难见,苦春宵惆怅。    明朝仍旧误佳期,恐相思潮荡,当日不曾愁恨,教人间天上。

石民《古词》手迹

这阙词共四十五个字,按作者的朱笔标点,是分上下阙的,上阙四行,前三行每行末字点的顿号,第四行末点的句号。下阙亦四行,标点如上。四十五个字词牌名著名的有《卜算子》、《百尺楼》、《空相忆》、《楚天遥》等等,但石民词没有按上述词牌的格体为排列行字,但腔调和韵味是中国古词的风格,诗人只是为了展现出一种超然尘世 ,有忧郁,有幻想。石民先生以洋派诗人驰名,是被归为“象征派诗人”著名者之列的,所以尽管写的古词调,但行距字数上未守古法,显现出了诗人的浪漫情怀。
诗词手迹书法,北碑法脉,揉以文人的书卷气。字型用笔上略有康南海的影子,但似乎更受庄蕴宽的影响,字的结体看似随意放浪,但又未失中国书法的传统笔法。字体向下方的左右拉的很长很开,猛然看上去有些夸张,但这天马行空般的结体,正是现代派诗人才情的显露。好在字未放至收不回的地步,所以亦可谓张弛有度者也!
“石民书简”为素笺,白宣纸粗线红框,左下角横排老宋体“石民书简”四个印刷体红字,古朴大方。这两页书笺,尽管几十年一直夹在书中,但至少八十年的光阴,纸张还是微微出现了霉黄之斑。但字迹清晰,墨香四溢,有清风拂面之感,让人心旷神怡。
天妒英才,可叹石民先生人世间仅待了四十年!人生由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矣!
今年是天才诗人石民先生诞辰120周年,逝世八十周年,石民先生这两页诗词手迹的“横空出世”,给余之极大的惊喜,也将会成为“石粉”们的研究对象。余怀着对诗人的崇拜心情撰成此文,以此作为对石民先生的追思缅怀!
2020年11月23日于空盦雨雪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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