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右中旗往日印象之十四:交流会
本文作者:黄金亮
我是一个电影迷,准确地说是一个“老电影迷”,此处之“老”倒不是说我年龄大,而是我追剧的年代止于二十年前,看过的那些电影,现在基本都被归入到了老电影的行列。这些年虽然偶尔也去剧院,但无论人的心态还是剧情,竟然都找不到了当年的感觉。最近的一次是在乌兰恰特看《龙门飞甲》,除了记住一句“龙门飞甲,便知真假”的口诀,其余一无所获,只是被银幕上的离奇剧情和刀光剑影,搞得晕头转向。这还算好,再往前还和儿子看过一部《哈利波特之X》,更是如一头雾水,看到半中间混混沌沌基本睡着了。到散场的时候,惊奇地发现,一向自诩理解能力较强的我,竟然从头到尾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只记住了肤色白净的男孩叫哈利波特,还有一个虽不知名但内景近似于恐怖的魔法城。
孩子们喜欢魔法城的故事,但是真正理解什么是魔法,最少也得等到我这个年龄。随着时光流逝,发自内心地感到,时间才是长驻人世唯一不朽的魔法师,它使光明与黑暗交替,它把种子变成花朵和果实,它会让你遗忘或者牢记,它能让妙龄少女一转眼成了半老徐娘。时间无所不在,你需要它的时候眨眼而逝白驹过隙,你不需要它的时候却痛苦煎熬度日如年……如今时间终于让豪华的影院、舒适的座椅、宽大的银幕和好莱坞飘洋过海精湛的声光画面,变得索然寡味。
坐在剧场昏昏欲睡,然而奇怪的是,夜晚闭目之时,却反而逐渐神志清晰起来,脑海里一再呈现出另一种情景。一方窄窄的幕布,夜风徐吹,上面的人物字画如同风中之浪,缓缓波动,幕布前边是坐在一排排木板搭成的座位上的观众,幕布后边,还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因为抢不上好座位或者干脆就是好奇,躲在那里看左右颠倒的画面,那个拉着银幕的架子实在很牢固,在一片土地上顽强地矗立,空气中劣质香烟腾起的呛人味道,和不远处麦地里飘散过来的清香混杂过后,竟然会使人产生莫名的兴奋。
这分明就是一场诱人的露天电影,地点是科布尔镇西南的交流会场,是我们少年时魂牵梦绕的狂欢所在。我甚至记起来放映的是戏剧电影《天仙配》,而最精彩神奇的一个镜头是,七仙女缠着董永要拜天地,路旁的一株大槐树竟然会开口讲话,“槐荫开口把话提……”。银幕上老槐树瞬时长出的嘴一张一合,我们这些观影的孩子也张大了嘴,但却很长时间也没合回来。
交流会的全名应该是“物资文化交流大会”,在当年物资文化双贫乏的年代,说是每年一度的狂欢节也不过分。会场之上,有各种平时难以见到的美食,有各色花花绿绿的布匹和衣服,有穿着如古代武士服装的马戏团演员,马戏团里还有会骑马的猴子、会钻杆的小狗,以及憨态可掬的狗熊。再有就是白明黑夜敲着亢奋锣鼓点的山西梆子,那些唱腔大多数是吚吚哑哑,迈着台步的人物扭捏作态、长袖飘飘,唯有画着黑脸的包文正出来,才会显得气壮如牛声震屋瓦。不过戏台都是露天的,并没有顶和瓦,一个小伙伴不知道从哪学了两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唱得也是煞有介事,连额头上的血管都绷了起来。后来看历史知道,红薯是明朝的时候才传到中国的,宋朝的包文正即使不为民做主,也不会去卖红薯,可见这编戏词的有时候也是胡乱附会。
昔日晋剧团
实际上无论是什么剧,对于十来岁的孩子,想要深刻理解剧情和人物都是很困难的,我们追的是交流会那种红火热闹的气氛。我妈对一帮孩子天天跑了会场上,看了电影看大戏、看了大戏看马戏、看了马戏看二人台,实在不能理解,她的经典评价是:“狗打架也要去看,看了一遍又一遍,有啥看头了?”一直到我后来看不懂哈利波特,才恍然大悟,光阴斗转,唯有代沟一脉相承,临到我也做了父辈,去看孩子们热衷的青春剧,果真是狗打架也不如了......
家长给的逛交流的零花钱很快告罄,但即使囊中羞涩,也不妨碍每天照看不误,方法是等演出开始后,从四周围起来的篷布找空隙钻进去。交流会上所有的演出场地四周,类似于现在牧区的网围栏,但绝没有网围栏结实和广阔,不过就是用木桩固定了一圈,然后由篷布围好,而且场地也不平整,往往有些坑洼之处就成了薄弱环节。白天尚可以设置流动哨观察监控,夜晚降临目力受限,当时也没有电子探头,一个不注意,我们一帮毛头小子如河里的游鱼,哗啦一片十来个就钻进去了。钻的次数多了,也发现管理人员很多时候就是做做样子给点警告,真正抓逃票的时候很少。
昔日转角柜台
交流会的前世应该是庙会,据有关资料和老一辈人的回忆,过去科布尔镇也有三座寺庙,城东有关帝庙,城西有城隍庙,十字街南有奶奶庙。奶奶庙的社戏在四月二十八,关帝庙和城隍庙都是在六月六起会。“义兴隆”为陶林著名的买卖字号,经营的产品就是名噪一方的陶林大麻花,地址在现在木业社的位置。每年县城里最为火爆的事,就是西街城隍庙在六月六以后组织社戏活动。“义兴隆”在门口搭建起横跨马路的过街戏台,上面唱戏,下面过车,这在后山小城也算是别开生面,很是热闹非凡。
后来庙没有了,善男信女们也就丧失了一处信仰的方向和娱乐的场所,但人类追逐物质和精神的欲望并未移除。庙既无存,但“会”还是必要的,没有了香烛缭绕佛光普照,小贩叫卖歌舞升平却不可缺。这大概就是交流会的发端,既丰富物质,同时也鼓舞了精神,让经济流通于莺歌燕舞的点缀里。尽管现在好多大小城市,把庙会申办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最后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文化上拙劣的模仿,物质上假冒伪劣充斥,性质变了,庙会的灵魂早已出窍,办来办去不过是一个放大的“交流会”而已。
《水浒传》第八回,林冲携娘子去东京城里的大相国寺还愿,武功绝世的禁军教头初遇倒拔垂杨柳的花和尚鲁智深,正在惺惺相惜之间,忽闻林娘子在庙内外受到流氓官二代高衙内的调戏,差点酿成一起事故。这也成了林冲后来被刺配的由头。同样是开封大相国寺的庙会,写过“人比黄花瘦”的词人李清照就浪漫得多,史载其与夫婿赵明诚就经常去此处收买一些金石字画,而且据说二人初次相识也是在这里。由此看出,像庙会这样的人群聚集之所,经常会发生一些在平日里难得的遭遇和新奇,或是衙内泼皮横行于市井,或是英雄好汉揭竿于乱世,更有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农夫少妇的夫唱妇随,甚而引车卖浆者流与美艳的花魁娘子巧合的传奇。交流会既然是庙会功能的传承人,也不会缺少这样的故事。我记得八九十年代的交流会场,不时会传出惊人的新闻,山西晋剧名旦杜玉梅来科镇演出,有市井混混竟然腰里面绑了雷管上台起哄,马戏团的演员在演出间隙出来买西瓜,因于当地人发生口角,结果被横飞的菜刀砍了个半死。这样惊险的故事当然也是例外,更多的是普通百姓平凡生活里蕴藏的布衣之乐。
李清照伉俪会在大相国寺庙会逗留传情,交流会期间也是科布尔年轻情侣的最佳拍拖期。那年月既没有情人节更没有玫瑰花,能在交流会上给对象买一件时新衣服,就是大献殷勤的好机缘。不过也有例外的不谙风情之辈,九十年代一个夏天的交流会上,我正无目标的游荡,忽然看见不远处好朋友瑞文朝我走过来,我奇怪他一个人逛街有甚意思,他支唔老半天说还有一个人了,人在哪里?随他的手指望去,大约在十米开外果然还有一个女子,正是他热恋中的苏家大闺女。两人相跟上逛交流相距十米开外,这个故事成了很长时间里我调侃他的笑料。这还不算最有趣的,还有一次,偶遇一个毕业了再没见的同学,相见不易,一路勾肩搭背谈笑风生,直到我家里,等我妈把饭做好端上桌了,他突然说哎呀我对象和媒人还在交流会场了。和同学欢聚竟然把对象也丢了。
昔日秧歌队
过去的庙会都是先从一处起会,然后沿着有庙的村镇一路轮流。交流会也是这样,常常从科布尔镇开始,然后各个乡村也有类似的活动。我唯一一次在乡下赶交流,是在科布尔镇北面的二道沟村,同学爱文的姥姥正在这个村里。大约是秋收之前,村南的一片庄稼地里,即将成熟的麦田虽然稀疏但却矮壮,麦田再往南,是二道沟的万亩碱滩,碧绿的野草和灰白的盐碱地相间而生。乡村的交流会,和中旗街上的比起来,真有小巫见大巫之感,也就是几处买卖日用百货服装的摊点,沿街散开。男女老少扶老携幼不绝于途,女人娃娃们一路叽叽喳喳,就像打谷场上的麻雀发现了粮食一样欢悦。到了晚上,灯火明亮,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门洞大开,出出进进的人看来就像是逢了多么重大的节日。
最显眼的是临时搭起来的戏台,周围布满卖瓜子麻子的小贩,戏台上唱的是二人台《压糕面》。开场之前,空空的台上放着一桌一椅,桌子上是一把笤帚和一个箩子,都是普通农家常用的工具,现在被拿上来作了道具。演出开始,女声尖细做作,男声嘶哑沉闷,唯有扮演大娘的彩旦满场飞,不时惹得观众发出会神的大笑。爱文还相跟着同村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不久的将来成了他的夫人,据他一次酒后吐真言,他的爱心萌动于忽然看到这个发小兼女同学脖子上戴了一串项链,结果惹得他春心荡漾,一发不可收拾。那天晚上,看戏的间隙,我往女同学脖子上偷偷瞅了几次,光溜溜的啥也没有,如果不是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显出与乡间异样的气氛,那瘦小的身躯,放在一伙村姑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出奇。
戏散场后就在爱文姥姥家休息,睡觉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姥姥家只有两床被窝,我们两个一人分了一床,二位老人就没盖的了。姥姥从柜里取出两件棉衣,和姥爷分别盖了,在炕头上和衣而卧。初秋的夜晚,静谧安详,盖着受了优待的被子,闻着灶镬旮旯干牛粪的熟悉味道,月亮从窗户的缝隙射进一道斜斜的光芒,那一夜我睡得分外香甜。
诗曰:
物资文化竞繁荣,万千货品帐如林。
跨栏夜探露天影,攀墙忽闻锣鼓声。
镇前街市酒旗老,山后农家古风存。
流光易逝曾记否,风景不与现时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