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寄云外信 文/苏域
一
落榜的书生还乡了。
牵一头瘦巴巴的骡子,眉眼耷拉,额发乱糟糟,眼角眉梢写满失意二字。
偏偏路边少年还不愿放过,指尖微划,迎面便扑来几只樱桃红的灵蝶。
落榜书生没好气,抬头瞪他一瞪,少年随即露出困惑神情,小心翼翼问,不喜欢这灵蝶吗?我可以给你变出其他你喜欢的物事。
少年着青衫,寡淡素净的颜色,却遮不住眼角眉梢潋滟的旖旎,眸光清澈,如初春溪涧初融的冰雪,有万物复苏的朝气。
书生在少年注视下,不知为何有些委屈,蹲在其身侧,表情惨兮兮。
我又一次落第了。书生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抱怨。
支着小摊,在街旁以帮人占卜算卦变戏法营生的少年,也不出声叨扰,安静地听着。
书生讲这些年苦苦读书寻求入仕的经历,不觉间天已昏晓,少年侧过脸打量书生,略微鼓起的脸颊,透着淡淡的粉,眼睛瞪得圆圆的,怎么瞧怎么
少年的视线落在书生颈间,蓦地恍然大悟。
他来了精神,问,如今姑娘家也可以考科举吗?
书生霎时愣住,神情瞬间转为仓皇,四顾逡巡一遭,想都没想便转过脸伸出手捂住少年的嘴,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嘀咕着:没有没有,我才不是姑娘家,你看错啦看错啦。
书生的掌心沁着微热的汗,暖洋洋的,让少年蓦地心安。他勾起嘴角,掀开她的双手,打趣似的望着她,道,蠢兮兮的,难过考不上状元。
喂!书生涨红了脸,恼羞成怒。
少年却被她跳脚抓狂的样子逗笑,而后深深望她一眼,舒展收拢的掌心,樱桃红的灵蝶蹁跹着双翅,安静地支在他的掌心。
送给你,定保你来年蟾宫折桂。少年将灵蝶放入书生掌心,灵蝶无触感,书生只感到掌心传来一阵战栗,似是蝴蝶在振翅一般。
饶是知晓这是江湖术士常见拿来骗人的把戏,书生仍觉暖心。她转念一想,对少年说:太子祁安与我交好,他正张贴告示寻占卜方士为来年祭祖准备,我帮你写荐书,可好?
少年本欲婉拒,却在望见那人清澈期冀的目光时心里一动,欣然颔首。
那是书生云株与少年长聆相识的第一年。
二
第三年,书生云株再度女扮男装,赴京赶考。
在朝中风生水起,早已升至中书侍郎的长聆,给她写信来,嘱咐她这一路所经路线,在哪所驿站休整,七省通衢洛城又有几多风味奇佳的食店,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这三年,他们书信往来,长聆难耐京城为官生涯,总抽空往她这里跑,在她家简陋的庭院里种了一片红牡丹,跟邻里大伯学着种白菜,乐滋滋在院里忙活一下午,傍晚时分去房里叫她用饭,双手满是泥土,蹭到云株脸上,看她恼羞成怒,笑得好不开怀。
长聆按捺不住,提前便赶去洛城等,在薄暮的城楼下,少年依然是初见时的模样,眉眼跳跃着张扬肆意的笑,桃花眼一瞥便是一水儿的旖旎,直看得来往姑娘羞红双颊。
他偏偏不知收敛,着一身朱红色锦袍,歪歪倒倒倚在老树下,云株远远瞧过去,都不免为他那嚣张的艳色所惊。她像古板的老夫子一样说教他,衣襟要拢好,在外不可随意露出她脸色一红,目光闪烁,露出脖颈锁骨以下的皮肤。
长聆只笑,看她羞窘,眼里划过一抹得意,大喇喇揽着她的肩,为她介绍这小城风土人情。
当夜,醉倒在洛城闻名遐迩的酒馆,云株分明不会喝酒,长聆却频频将酒盏递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花言巧语,酒浅愁深,而这一杯下去,保管你忘记所有忧愁。
云株竟也信了他的鬼话,忍着辛辣,一杯杯往喉咙里灌,视线逐渐迷蒙,长聆的面容也模糊,她探出手,想要摸一摸灯火下他暖洋洋的笑容,半途却被人狠狠推开。
不知是哪里来的酒徒,醉得神志不清,见着长聆竟以为是个美艳的姑娘,大刀往桌上一掷,手却抚上长聆的脸颊,嘴里的话更是不忍细听。
云株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捞过地板上的空酒坛,左手按着桌案摇摇晃晃起身,对准那酒徒的后脑勺便砸下去,一身匪气,神智迷糊,却忘不了要护短。
这是小爷我的人!谁敢碰一下试试看!
满座皆惊,未醉的长聆不露痕迹地将手指自那酒徒致命穴位处收起,扑哧一笑道,你啊你啊,说罢便推开那碍事的酒徒,手臂一捞揪住云株的前襟,欺身上前。
在满堂倒吸一口凉气的注视中,云株得到人生中第一个吻,缠绵极致的吻。
次日清早醒来,发现自己席地睡在酒馆门外,大约是昨晚惹了众怒,被至今仍是孤家寡人的掌柜提着衣领扔出了店,云株枕着长聆胸膛,听少年用懒洋洋的语调问,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云株一凛,试图装蒜,啊,我喝醉了
长聆却毫不留情戳穿她,你说我是你的人,而我亲了你。
云株整张脸窘得通红,恨不得缩成小虾米,却被长聆搂得更紧。
不许不认账。他恶狠狠一锤定音。
三
太子祁安对云株在洛城打伤了人颇有微词。
在为云株设的接风宴上,他如长兄一般,恨铁不成钢地嘱咐云株要小心再小心,切不可引人注意,若是被人发现姑娘家的身份,那可如何是好?
向来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唯独在目光落在云株身上时,露出些微温和的人情味。
长聆冷眼旁观,将云株拽到身侧,殷勤地将她爱吃的饭菜递过去,云株赧然,作势用竹箸去接,却被长聆用目光婉拒,她耳根一红,扭过脸去。
座上的太子殿下却眼神一冷。
当晚,长聆腻在云株的厢房不肯走,太子却在窗外出言提醒:时候不早了,顾侍郎若再不回府,这谣言便是不胫而走了。
长聆捏一把云株因被他欺负而红通通的脸,有意无意裸露前襟,闲庭信步走出去,抱臂打量眸色骇人的太子,反讥道,这么晚了,太子殿下来这儿,赏月?
祁安不理他的讽刺,忽而问,你想过与云株成亲吗?
当然,再过几年我便辞官,与云株归隐山林。
那你想过,她既然执意要入仕,便早已将儿女私情置之度外吗?若是她高中状元,定然不会同你成亲,反倒会因此疏远你,就如疏远我一般。
长聆蹙眉,你什么意思?
祁安仰头,头顶只一轮孤月,云淡风轻,那是很久以前了,她第一次上京赶考,与我在城郊相识,直到此刻我依然怀疑,她是因我太子的身份才故意接近我的。
她是江首辅的孤女,而江首辅早在十年前,便因与后妃有染,被株连九族。
你猜不到她来京城的目的吗?太子问他。
长聆默认不语。
四
那年深秋,云株红袍袴官。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她骑着高头大马自街市而过,长聆就立在某间茶楼窗后望着她。他此前是不信祁安的,他知晓云株望着他的眼睛不会说谎。
那好,她既然要入仕,什么目的都好,他都帮她。
而就在昨夜,他为她穿上状元红袍,红袍上隐约有他帮忙绣上的灵蝶图案,每只都形态各异,娇俏可人,一如他的姑娘。却听他的姑娘对他说,长聆,你以后还是与我保持距离吧,我毕竟是女扮男装,若被人发现我俩不好。
怕什么,大不了辞官归隐呗。长聆不以为然。
他抬眸,却知云株是下定决心的,她望着他的眸光清澈一如往昔,却写了决绝。
他有那么瞬间的恍然,问,你这是要舍弃我?
云株不语,却已是回答。
长聆不解,为什么?我可以偷偷地来找你,我可以假装不爱你但你,你不能这样,我们说好了的,你不许赖账的。
若你不介意,若我有幸,欠你的定会在我有生之年还清。
这句话云株并未说出口,她只是抱了抱他,哽咽着在他耳边说抱歉。
五
入仕并非云株所想,她只是想完成父亲横死前最后一个心愿。
将父亲一直随身佩戴的玉石给那个人,他说这玉石跟了他好多年,是某个仙人相赠,定可以保她一生平安,此后没有他陪伴的年华,平平安安。
她本不需要绕那么一大圈,女扮男装去考科举,只是父亲当年便是科举入仕,她没能为他养老,也没能在少时与他相伴,便只余一个心愿,去他所爱的京城看一看,在他曾经的官位上,为他心牵着的一方子民做些什么。
但她知道自己是踩着刀尖往上走,若是身份被发现,定惹来杀身之祸。她不愿意让长聆跟着受险,饶是代价是要将他舍弃。
她没有告诉他的是,那时在酒馆,彼此酒酣耳热,他凑过来小心翼翼亲吻自己,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快活得手舞足蹈,她甚至想,唉,我不考科举了,不做官了,我就这么陪着这个人终老吧,就这么籍籍无名一辈子,没什么不好。
可她已经走到这一步,回头才发现早已无路可退。
六
相识第四年。
长聆在那年春日决定辞官还乡,云株去城墙下的长亭送别。他拥着她,罔顾云株不自然的挣扎,执拗地问,真的不行吗?同我一起离开,不行吗?
云株摆首,从他的怀抱里挣开。
长聆望着她,笑容有些颓然,他说,你不过就是自私,你不过是爱我爱得还不够深。
是啊,怪我爱得不够深。云株竟也颔首。
她松开长聆,看长聆红了眼圈,近乎憎恨地望着她,心想,恨我也不错,恨着我,便不会忘记我,他日若有福气,便依然能回去找你,凭借这恨意唤醒爱意。
那之后五年,长聆再没见过云株。
他依然守在他们初见的小城,盘一间铺子卖笔墨纸砚,偶尔会给云株写信,大多夜里却是将彼时亲手缝给云株的状元红袍披在肩上,房间里置满红色灯笼,以灵蝶幻化出云株模样,与她喝一杯合欢酒,骗自己说从此刻起他们便能白头到老。
酒醒后才知一切皆为虚幻,揽着酒盏,将脑袋埋在红袍中,哭得像找不到家的幼童。
七
太子祁安继位那年,距离长聆与云株相识已过去十年。
新帝微服私访途径云株家乡,久久伫立于她门前。简陋的寒舍已被修葺一新,有人手捧红花踏出门,朱红衫子,黑发如瀑,俨然还是十年前那个笑容张扬的少年。
祁安老了,这座江山也老了,那些花也已老了一季又一季。
就连云株,也在三年前被人在宫中揭露身份,以欺君之罪处以极刑。
长聆却不老,少年依旧。
他早该猜到,长聆并非常人。
长聆与他擦肩而过,并未认出他,或是懒得认出他。他回眸,看见长聆转过脸,对身侧某只樱桃红的灵蝶说,云株,我们回家吧。
那灵蝶翅膀轻颤,落在他肩上。
那便是初见时,长聆藏入云株骨血的那只灵蝶了,云株死后,他找回了那只蝶。他不肯去记云株是在何年何月离开的,只是日复一日穿着她曾穿过的红色衣衫,看起来落魄且狼狈。
祁安后来问他,彼时为何不强硬将云株带走。
他没有回答,他没有带走她,可他将自己的魂魄分出一半,寄放在她骨血中的灵蝶,在小城枯守的长聆是行尸走肉,他的心与爱全在云株血肉之中。
可他毕竟只是花灵,灵力有限,到底也只能护她魂魄周全,无法使她复生。
但是还好,还好他只需等上百年,待灵蝶长大,魂魄成熟,他便能等来他的姑娘了。
那时啊,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再分开。
文/苏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