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之地 | 秋水翁:时令之趣——小雪
【巴蜀之地】
文:秋水翁
版式设计:湛蓝
图源:堆糖
一
小雪,是冬季里排名第二的节气,二十四节气中,它处于二十位,是冬的深入。遥望夜空,观北斗向西偏北,柄指亥,太阳达黄经240度时,方知天地皆冬。
时节进入小雪,已见窗花凌霜,瓦堆白雪,邀三五好友,可以围炉絮茶,感叹冬的味道了——田野山岗,天地荒疏,花残叶落,万物凋零,在风霜雪雨里,受得住的生命挺过去了,受不住的,只能寻求自然的了结。
雪,不是风的不自主,亦不是雨的无形,乃是天地之气凝结的一片纯洁,是飘然的一种浪漫。临风时,可以煮酒赏月;对雨时,可以仰天呐喊,唯有对雪,只能是守着那片冰心,在苍凉的世界里,静静地思索、怀念。
轻寒小雪前,地寒却未甚。所以小雪节气,带有湿润阴冷的气息。《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小雪,十月中。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小者未盛之辞。”
雪是阳气衰阴气盛的结果。古书上载:“一候,虹藏不见。季春阳胜阴,故虹见;孟冬阴胜阳,故藏而不见。《礼记注》曰:阴阳气交而为虹,此时阴阳极乎辨,故虹伏。虹非有质而曰藏,亦言其气之下伏耳。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三候,闭塞而成冬。阳气下藏地中,阴气闭固而成冬。天地变而各正其位,不交则不通,不通则闭塞,而时之所以为冬也。”
阴阳为天地间最古老的哲学思想,其自然观点为:上升天为阳,下坠地为阴。故雨露霜雪,皆阴气而成,而万物生长,需要阴阳二气相交和。《易经》称天地交合为“泰”,意为通畅之意,只有天地融通,万物方可有生机。喜欢数学里面一个温暖的词——求和,天地求和,春夏经历,万物生长,生命繁盛;天地不通,时节便进入秋冬,所以冬是一个生命终结的季节。
然而小雪,是多么美妙的一个词!小而精致,玲珑透骨,冰雪而有一阵暖意,是冬季里最有仙女味道的一个节气名。
如果说冬季是一篇优美的散文,那么小雪便是一篇静思怀旧的散文诗。你不可以在此时畅想春的桃红柳绿,不可以叙说夏日里的热烈聒噪,就这样守着时光流去,静静地做一个美男子就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古人会把这个节气定为小雪?
或许像现代情深而执念的年轻人一样,立在雪花纷飞的窗外,望着雪一片片飘落在手心与脸庞,然后怅然地抬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情地问一句:“你那里下雪了吗……”
二
故乡很少下雪。所以深情的时候,谈不上对所思之人萌生出下雪时的问候。在许多年一个冬季的黄昏,只听见从寂静的小河边传来一阵歌声:
“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的温柔,让我度过那年代……”
那歌声带着历经沧桑的沙哑,久久地回荡在山弯里,惊落了树上的最后一片黄叶,让飞翔的鸟儿停留,使田埂上的水牛停止吃草,抬头仰望、沉思;让漂泊的心生出苍凉的忧伤,让青春在久远的岁月里徘徊惆怅。
记得第一次对雪产生映像是十二岁那年。故乡下了一场雪,雪不大,却整整下了两天三夜。田野初生的麦苗,抽苔的油菜,都附上了一层白白的绒雪,像一张白色的毯子,轻轻地铺在大地上,于是天色灰暗而阴沉,大地洁白而潮润。
只有无邪的少年,经不住雪的诱惑,不顾寒冷地一窝蜂跑向田野,学着书本上讲堆雪人的样儿,把一片片洁白的雪花捧起,搓成团,垒成了歪瓜劣枣,然后让笑声落在每一张红扑扑的脸蛋上,就像盛开的雪花一样。
玩累了就躲在教室里,一群孩子围在墙角,你推我搡,大声叫嚷着:“快来挤油渣!”
只有那默默地坐在课桌前的少年,瑟缩着身子,望着窗外的雪,在方格的本子上不停地写着什么,一双没穿鞋子的脚,跟着笔的晃动哆嗦不停。
后来老师在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地朗读着:
“生命里的第一场雪,就落在贫寒少年的心里,泛起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希望某一天,携着那个梳着粗又长辫子的姑娘,沿着雪花铺满的田野走向远方。”
贫穷而寒凉的年代,唯那一场雪,留在了无数个少年的心里,伴随着他们走过多少艰难苦涩的日子。有时候就常常给自己的孩子讲:“人前莫欺少年穷,千金难换少年贫。”经历过风雪的幼苗,方能成长为参天的大树。
有时候也独自翻看着泛黄的文字,揭开青春的记忆,思绪停留在那一场雪的梦里,轻轻而羞涩地在心里默默思念——“你在他乡还好吗?”
三
蓉城乡下的冬天少雪多霜。
有阳光的日子,雨水和湿气都被收藏起来,山坡上一丛丛干草,卷曲着枯黄的叶片;青杠树上,悬着几片黄叶,零落得像落单的孤雁。有没有绿意都无所谓,有风就好。
黄昏时,从山弯口总会袭来一阵浸骨的冷气,风儿簌簌地卷着田野里几根零乱的稻草,把一根丢弃在鸡窝边,一根抛在屋檐下,另一根呢,只有风知道它去了哪里。夜凉笼着山村,倘若有月,田野四下静寂,只一阵白蒙蒙的景象。
白头霜来的时候,田野的麦苗似乎停止了生长,油菜青绿的叶片附着一层白霜,走进一看,只见点点冰凌,倒像晶莹剔透的绒毛。最喜欢田里的青菜,被冻得直立着身子,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看得清清楚楚。调皮的孩子走过,只用脚轻轻一踢,“咔嚓”脆响,叶片的一半就落在了地里。
土地里已经没有可收和可种的庄稼,初生的麦苗,遮不住红色的泥土——只有这个时节,田野才显得如此无聊和单调。唯有山坡上的一片桔子,红绿相间,让人感到温暖。
第一场霜过去,父亲会带上果剪,箩筐,梯子,瞅着最高大的那棵红桔树,把一个个红艳的桔子剪下,轻轻地放进箩筐,然后担回家中,储藏在稻草铺好的墙角。母亲筛选出较大较红的桔子,单独存放,积展着孩子下一年的学费。
小雪后,田野里闲下的是虫鸣,闲不下的是父亲和母亲。
父亲开始忙碌修缮,房前屋后的阴沟土堆,得掏出积累了一夏的泥土和鸡鸭粪便,堆在门前的菜园里,等待来年用作春耕的种肥。
母亲会把新收的稻子碾成米,于大锅中煮成米饭,过滤米汤,趁热加入酒曲,再盛装于土坛之中,密封存放。七八日后,开坛一闻,当有一股酒的甜香,故乡人因其味,取名“甜酒”,山城人谓之“醪醩”。
记得儿时冬天,天寒地冻之时,母亲烧开水,取甜酒放入其中,再添红糖,煮成甜汤,喝一口,顿感全身暖意直流。母亲说喝甜酒汤虽是趁热,却要让其慢慢凉下去可入口时才喝,不能急着用嘴去吹,否则会在脸上长出“酒痘”来。
所以有一段时间老觉得十分后怕——那时候少年的额头和脸上长了许多的红色小痘,长时间无法除净,于是便常常对着镜面偷偷地责怪自己不应该好吃多喝那香甜的酒汤。
青春的痘痘长在脸上,让少年的心纠结而羞怯。在多愁善感的日子里,少年随着痘痘的消失变得成熟而寡言。
当一个人祭奠了自己的青春,就会选择另一种新生。就在那个有霜的小雪时节里,少年完成了他华丽的转身。
四
如果说青春是一朵花,当然应该不是秋冬的菊,而是出水而娇的荷或者幽幽带香的兰。
多愁善感的少女,喜欢枯荷。荷花生长在水里,夏日亭亭玉立,秋天叶卷茎枯,及至于冬,仅有一片残叶负霜,静静地立在水面,留下一片枯瘦的身影。
冬天的形态,用“枯瘦”二字来形容是最好不过的。红瘦了,留下绿色的枝;花残了,余下空落的生命。
李易安是最会用“瘦”字的人,她在青春年少时写“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对于一个懂色彩的人来说,绿怎么会配上红呢!而在热烈奔放的青春期,生命本来就是一片姹紫嫣红,“绿肥红瘦”不正是生命最繁盛的时候么?
然而秋末冬初,年岁渐老,失亲离国,满目萧然,人生最悲哀的事,莫不如此。在饮下那杯淡酒后,浸着这一身寒意,感叹“人比黄花瘦”,是何等的凄凉!
想起枯的生命,就想起李商隐的《寄怀》: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那时读《红楼梦》才知道“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句子——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一闲,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有人想留住青春,不希望见到枯叶;有人的青春是理性的,处处总是显得有礼有节,而有人呢,只想保持青春原来的样儿,即便凌霜而枯,仍做着青春美好的梦。所以面对同一件物,不同的心境,便有不同的人生体会。
小雪节气花信风中有一候为“风兰一茎”。
兰花,叶小常绿,冬春开花,花色淡而幽香。其总生于幽暗的山谷与溪水之畔,不显眼,也不招摇,“芳心一点不缄得,幽谷飞香独自浓。”
一个人的气质,如同兰花,便自带有一种天然的纯味;一个人的青春,如同荷花,便自会领悟生命的意义。
青春是美好的,应该用一种欣赏的眼光去看待。无论处于任何年龄,都不应该去嘲笑和侮辱青春,毕竟每一个人都经历过自己的美好时光。
五
从立春到小雪,年岁至末,从青春到中年,生命至盛。只应在这轻寒的时节里,淡然若菊,从容地看待生命。
闲时有茶有书就好,可以静思岁月的过往,叹青春不在,流年易逝。最好有酒,虽不胜酒力,但可淡淡品尝,浅浅小酌。
只是人入中年,知己甚少,要不定会像诗人一样,在这静寂的时节围炉畅谈,挽袖共吟: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岂不妙哉!
2020年10月21日夜于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