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最孤独的时刻是跟自己的身体告别
物质富裕变成对物的薄情
小时候我很有收藏东西的癖好,一些本来微不足道的小物件,如玻璃弹球,朋友的信、照片、卡片等。
因为保存了几年,重新翻看把玩,就似乎有了特别的意义,使人眷恋珍惜,而每次到抽屉堆满,不得不清除时,便有了难以割舍的痛惜。
我们能有多大的抽屉,去收藏保有生活中每一件琐屑之物中不舍的人情之爱呢?
几次的搬移迁动,在地球的各个角落暂时栖身,我终于习惯了“别时容易”的心情。
小时候收藏东西的癖好,其实也是因为东西实在不多。
在物质困难简陋的年代,往往一件东西可以用好多年,那从俭省而生的珍惜,最后也就成了一种对物件的不舍之情。
随着物质的繁盛多余,有时候不经意地舍弃一件东西之后,才发现,原来物质的富裕已经变成了对物的薄情。
在许多以富裕繁华著名的大城市中,每天夜晚可以看到堆积如山的垃圾,各种尚称完好的家具、电视机、冰箱、质料细致的服装等,都被弃置路旁。
我行走于那些街道之间,留恋于那月光下凄然被弃置的物件,感觉着一种大城的荒凉。
是因为富裕,使我们对物薄情,是因为对物的不断厌弃、丢掷,变成了这城市中人与人的薄情吗?
我的不再收藏东西,我的不再保有太多东西,我的不再执着于情爱的缠绵,也许正是害怕着那对物对人的薄情吧。
我愿意,每一次告别一事,每一次告别一物,仍然有那“别时容易”的痛惜。
有许多遗憾和怅惘,也有许多歉意和祝福。
剪断与父母的精神脐带
华人社会注重伦理,所以会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母在、不远游”这样的句子。我在《孤独六讲》里面有一句“母爱有时候也是一种暴力”,被许许多多的母亲不谅解。
其实我跟我母亲很亲,可是母爱有的时候真是暴力,因为她不知道这个爱对于一个青少年来说是多大的负担。
有一种树叫青枫,青枫的种子有两个翅膀,我看到以后很感动。
在大自然里,一个母体的树结了种子,为了让这颗种子飞得很远,所以送它一对翅膀,因为如果种子落在母体的树的脚下是长不成大树的。
可是这样又很残忍,我怎么跟爱我的母亲说“我要远离你”?
我觉得人有两次脐带的剪断,第一次是出生的时候,第二次是青少年时候的精神脐带的切断。
我希望跟母亲脱离关系,因为只有脱离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跟学生相处,我也知道爱可能是给对方最大的自由,如何去祝福他走得更远。
《封神演义》里的哪吒是挑战父权的典型。哪吒从小就不讨父亲喜欢,大了以后,闹海,闹龙王,什么都打,挑战一切权威,可是最后没有过得了父亲这关。
哪吒最后自杀了,讲了八个字,“割肉还父,割骨还母”,意思是,我欠你们的就是我的骨和肉,如果我把骨肉还掉,就什么也不欠。
我吓一大跳,因为我青少年的时候真的想过这个问题。
哪吒割肉还父、剔骨还母的那个孤独感,有点像我们第二次精神脐带上的切断。
最孤独的时刻是跟自己的身体告别
我们有一个真正的爱人其实是自己,我们所有的忧伤、孤独、喜悦都是在跟这个自我之间发生的。
少年寻找的另外一个人,其实就是自我的翻版,我们在人世间找朋友、找爱人,都是用这个自我在找,心理学上一直在解释这个东西。
我们有一个自我,你很想去拥抱他,和真正的自己合二为一,但非常难。
我们常常觉得最痛苦的离别是夫妻、骨肉之间的分离,父亲的走,母亲的走,只是让我去练习如何跟自己的身体告别。
终有一天将是你跟自己肉身的告别,是魂和魄的分离,也就是灵魂跟肉身的分离,这大概是比你告别亲情、爱情还要难的事。
我每天都会读一点《金刚经》,我觉得《金刚经》一直在告诉我们,人用眼耳鼻舌身去感受很多东西.
可是所有东西都是梦幻泡影,有一天都不会在,人也终将会和自己的身体告别,这大概是最孤独的时刻,可是它一定会是最重要的功课。
我相信每个朋友在自己心里都有一个独白的声音,把这个声音找出来,其实比对话重要。
如果我们最后能跟自己独白,大概会更自在一点。李白写“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那个孤独感最美。
我相信在一些大时代,孤独感是非常精彩的,反而挤在一起的时候,每个个体都走不出去,变成一种捆绑,变成一种巨大的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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