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 | 踏过樱花第几桥
阳春，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出版《墙外行人》等多种文学著作。
☀ 约稿、审核：下弦月 编辑：霞满天
文/阳春
☂ 踏过樱花第几桥
昨晚朋友让我忆一些童年的趣事，我思忖良久，未果。后来我告诉她，我的童年近乎全都用于对青年生活的憧憬去了，因此童年的记忆非常稀远。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这首诗，年少时我曾疯狂地迷恋过，也解得些许行云流水般的孤僧苏曼殊寄寓其中的深远意味。只是今天再次记起它时，更多的是因为一种遥远而终未得到的乡愁罢了。
✦ 一
童年的我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奶奶一辈子生养了十四个儿女，因为饥荒年代的折磨，存活成人的仅有六兄妹。在我的童年时代，所有的叔伯和婶婶全在一起耕作生息，奶奶很能干也非常辛苦，一大家子二十余口人的饮食起居都得悉心照应。父亲在存活的弟兄之间排行老二，但叔叔和堂姐弟们都依他出生的实际排行，称他六哥和六叔。伯父是我除父亲外感情最亲近的人，也是除爷爷外我们家诗书文墨研习最深的读书人，他待我素来如己出，疼爱有加。
爷爷在我的印象里是较为严肃的，兴许是因为年幼的畏怯，我一直惧他，离他很远。他每次想要抱抱自己的这位长孙时，我都会本能地刻意避开，这让他一直很恼火。说不清具体的缘由，其实骨子里我对爷爷还是很亲近的。四五岁的光景，我总是在他全神贯注伏案挥动毛笔的时刻，远远地在门口观望他。那时的我，一直认为爷爷是个非常神秘的人，他跟家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的伯父和叔叔们成天扛在肩上的都是锄头一类的农具，而爷爷却往往端坐在书桌前，借着昏暗的光线写字，或急骤地挥毫泼墨，或笔搁砚台时长吁一口气，翻拣一些陈旧泛黄的线装书籍。不过，我知道那些书本是我所看不懂的，那些墨迹未干的字迹我也识不得，更不会写。甚至好几次，我还天真地担忧要是爷爷哪天把脑子里会写的字写完了是不是就再也写不出任何字来了，那时候他又到底该怎么办呢，爷爷会不会很痛苦？
相反，奶奶则一直是我乐于亲近的对象，我喜欢家里的三个女人：母亲、奶奶和伯娘。在她们跟前，我最觉安全和温暖，这样的依恋直到成年后也依然未曾改变。奶奶永远是一脸的慈祥，似乎这个世界上每天幸福的事情都全部降临在她的身上一样；但是奶奶每日里的辛劳也是我记忆深刻的，从鸡鸣时分起到全家的灯光熄灭，她才能安详地坐在长条椅上泡脚。
爷爷去世那年我不满六岁，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夏天，我已记不清晰爷爷生前的样子。爸爸在爷爷去世前去了云南，是他临终时唯一未能见到的儿子。
爷爷是在镇医院回家的路上断气的，那天下着绵细的雨，叔叔们将他抬回来时家里一片阴寒。我看见伯娘在偷偷抹眼泪，姑姑和三个姐姐也是泪水涟涟，男人们表情凝重。幼小的我不是很明了生死的意义，但我依然能感觉到家里出了很大的不祥的事情。我知道爷爷或许再也不能坐在书桌前写字翻书了，他脑子里的那些字这回兴许是真的写完了吧。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下意识地往大姐身边靠了一靠，大姐抱起我，说：“乖，廉清（我的乳名）不怕！”
可她刚一说完，我看见一连串硕大的泪珠如断线的珍珠一样从她的眼睑边缘滑落下来。大姐随即将我放下，牵我到长我四岁的三姐身侧。三姐拉着我的手，默不作声地把我引开了。
接下来，亲友们陆续到来。在这些密密匝匝的来往的人流里，我看见了刚从外婆家赶回来的妈妈。那时的妈妈已经怀了弟弟，临近分娩期得紧了，加上身体不明缘由的发肿，行动异常不便。此前我和妈妈一直住在自贡外婆家，我也是在这之前被九叔临时接回威远的。亲友们见母亲那般样子，都不免担忧起来，嘴上虽不说明，却无不暗自思忖，母亲和肚里的胎儿又是否能平安渡过接下来的难关呢？
很多天后，我才蓦地想起，在爷爷的整个丧事期间几乎一直没见到奶奶的身影，而那时的奶奶又去了哪里？只是此后我所见到的奶奶依然如旧，满脸慈祥，为家人的饮食起居操劳不停。
✦ 二
这一年的中秋节，弟弟出生了，健康、漂亮。大幸的是母亲和弟弟都很平安、无恙。不久后，我见到了从昆明归蜀的父亲，他举起自己的第二个儿子，笑容灿烂地站在阳光里。然后对天长啸，看，我有一双儿子了。父亲为弟弟取名麒麟，家名承祖父生前取好的“慕清”。
次年秋后，我离开了外婆家，外婆是个极易动感情的人，我又是她的第一个外孙，悉心相待那么长时间，突然分别，自然难舍。临走时，祖孙二人都哭得波澜壮阔。
我回了威远。因为我告诉妈妈，我想读书了。六岁。
回家那天，奶奶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等我，还有叔叔和姐姐们，亦是疏疏落落地扬着雨，我脱了妈妈为我买的新鞋，怕被泥泞污损，用桑树皮撕成细条将它们拴在腰间，小脚丫踩着泥泞和小水潭一路向奶奶走去。奶奶抱起我，重重地在我脸上留下嘴唇的温度，说，我的孙儿终于回来了。然后将我递给姐姐们，转身去接妈妈，看妈妈背上熟睡的弟弟，她的第二个男孙，那是一张非常俊俏的小脸。
我上学，背着六姨曾经用过的蓝色皮制书包，还有姐姐们送给我的文具盒、精美的铅笔刀。
上学的第一天中午回家，妈妈递给我二十元钱，这对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说，我用不上钱。妈妈说，拿着吧，以后想吃什么就自己去买。我说__我想吃什么，我会让你给我买的。这钱怕弄丢，我不要。妈妈听了我的话，眼角有了浅浅的泪花，她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我转过半个身子走到妈妈面前，用小手为她轻轻擦拭，问妈妈：“你怎么了？”妈妈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把那二十元钱放在了衣柜的皮包里，让我记得那个特殊的位置。
午后，我又回到了课堂，老师在上面教拼音字母的发音和写法，我很认真地学着。下学后，我没等高我三个年级的三姐一起走，迫不及待地一个人先跑回家去，我要告诉妈妈我上学第一天学到的东西。然而，当我到家的时候，找遍了所有的屋子都没有见到爸爸妈妈的影子，平日跟父母一起睡觉的房间有刚打扫过的新痕，屋里的东西少了很多，带给我前所未有的空落。
我突然警觉到了什么，忍不住大哭起来，歇斯底里地呼唤着妈妈。奶奶闻声赶了过来，将我抱起，姐姐们也相继围拢，很显然，她们对我的这一反应是早有准备的。我没仔细听她们都对我说了些什么，但有一句话我听得很清楚，爸爸妈妈为家里的生意去了昆明。
我哭累了，便安静地爬到屋后山坡上最高的位置，开始眺望远方。我知道接下来非常久的时间里我将跟随着奶奶和伯父以及婶婶们生活了，我终于忍不住问伯父，昆明在我的哪个方向？伯父用手在空中划了一圈，指着屋外告诉我，与自贡所在的方向大致相同。
我开始变得不爱说话，每天放学先把作业完成，这是妈妈临走前告诉我的。我必须谨记妈妈的话，做个乖孩子。完成作业后的我再也没有兴趣跟同龄的小孩玩耍，我仍然爬上屋后的山坡眺望昆明，我知晓在那个方向有我的父母。但是昆明在我童年的概念中就只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大城市，那种遥远超过了我的想象能力。我常常会想得异常疲惫，也会在疲惫的极点睡熟在桑树底下，好多次待我醒来的时候，就是在九叔的背上了。
我的成绩总能在班上拿到最高的分数，我也经常会因为自己作业本上的字没有书页上的漂亮着急得落眼泪，慢慢地我开始看《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我知道了一个叫哥本哈根的城市，据说那里会下很大的雪，有很多善良的人，有马车、丛林和溪水。
可是我能读的书实在少得可怜，我总是最先把老师教的课文背诵下来，到后来连老师还没教的课文都背诵完了。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我想起了爷爷曾经的那些线装书籍，于是我寻找宝贝一样地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些破损的老书。可我根本看不懂，很奇怪的是那上面的字为什么都是竖排的，并且多以七字和五字整齐排列着，跟我的课本全然不同，不过所幸我还是识得上面一些字的，遇到陌生的字句就去问姐姐们和姑姑；倘若她们也不认识，我就去问伯父，因为天下没有伯父不识的字和不通晓的事理。
当我终于有一天能完整地识完那些线装书上辛弃疾的那首《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时，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到处找人念给他们听：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也是在多年以后，我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回到威远老家再次翻拣爷爷生前的札记和书法作品时，才猛然被那些漂亮的文字深深吸引和折服。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托于掌心，深刻地知晓那些隽永的文字和光芒四射的思想是我许多年后也未必能臻及的，这是一位才识超群、年少得志而又中年归隐的乡野文人留给他子孙们的唯一家产。我为自己童年因畏怯爷爷的亲近追悔莫及，更为爷爷的早逝而不能构就我们祖孙的精神对话痛惜不已。
我开始能听懂伯父每天晚上月光下在院子里给姐姐们讲的故事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我听到了湖北、麻城和武汉几个关键词，于是从那时起，我知晓了我的祖籍是在一片云水相接的地方，而不是我眼下所在的威远。
我开始更执着地待在屋后的至高点眺望远方了，只是与以往不同，我开始了在茫茫的苍天边缘寻找荆天楚水的方向。
杨柳青的时候，妈妈回来了，但很快又离开；燕子去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也离开了；桃花尚未开放，爸爸妈妈一起回来，依然很快离开。
对于父母的来来去去，我虽然每次都有惊喜和不舍，但也过早地习惯和淡然了人间的离合，更未对父母生出丝毫怨怼。妈妈每次去昆明前都会为我在衣柜里留下足够的钱，可当她半年或一年后回来再次放钱进去的时候，却发现上次留的钱，我一分都未动过。
我的童年在我对远方的眺望中渐行渐远，小学四年级，我第一次跟母亲去了昆明，火车自峨眉翻越崇山峻岭后，终于抵达美丽的春城昆明。我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在童年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城市，见到了我久未亲近的父亲，却全然没有一丁点的兴奋。
我终于能和父母还有小我五岁的弟弟生活在一起了，我进了昆明当时最好的小学。然而因为长期自闭，我不大愿意跟同学待在一起，加之转学后全是陌生面孔，我更加地专注于自己的那个世界。但我并未觉得孤独，我已经很能与孤独相处，因为我的那个世界非常强大，我为它修建了非常多的美丽宫殿。
新学校的语文老师时常会批评我的字写得难看，说我的作文写得一塌糊涂，并让父亲每周去一次学校，还发话倘若一个月后还是不见长进，就让父亲将我领走，因为他们的学生都是全省最优秀的。父亲对此很着急，在那段时间里，他甚至怀疑过我在智商方面有缺憾，然而他依然很耐心地如期去找老师交谈。
我没有什么惧怕的事情，相反异常平静，因为此前我在原来的班上是班长，我只是不习惯新的环境。在老师批评我的时候，我心底是有诸多不服气的，我借机瞟了一眼班上功课最好的同学的课业，心想也不过如此嘛，然后悄悄下去了。三个星期后，老师告诉父亲不用去学校了，说我是一匹难得的良驹。
学期结束，我总成绩得了全年级第二名，老师牵着我的小手，亲自将我送到学校的领奖台下。父亲也开始为我频频讲述一些名牌大学的故事了，因为那也是他青年时期未完成的梦想。
✦ 三
我的地理学得特别好，十二岁的小孩将中国的省份区划、地形结构背得滚瓜烂熟，我终于知道了武汉的位置，于是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赶快长大，一如当年在威远老屋背后眺望远方时的心情。我知晓长大后就可以去自己想去的所有地方，那时我就不再如儿时般弱小。慢慢地，南京、上海和北京这三个名词也一同进入了我的记忆，它们亦成为我守望的方向。
我的童年在不停地观望远方和憧憬青年生活的背后悄然流逝，由此，我很少去关注自己脚下的土地。
二〇〇八年夏天，因为一些不如意的事情，我再次回到我的出生地威远，期冀从最初的出发地寻找新的方向和答案。
我一下车，就见了小时候熟悉的玉米林和金穗初垂的水稻。玉米林很稠密，穿行在林中小路的某一转弯处就见了奶奶的身影。奶奶说她是出来看看庄稼的，然而我知道，她定是知道我今天会回来，在家里等不及才到这半路上来接我的。
八十岁的奶奶已然满头华发，步履蹒跚，背也朝前深躬着。此情此景，让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我上前拥过奶奶，搀着她慢慢往家走。那些天我总是偎在她身边，一如儿时的情形。
我始终没想到这次见面会成为我们祖孙的永世之别，一个月后，看着躺在寿材里的奶奶慈祥的脸，我泪如泉涌。我和伯父彻夜守在奶奶灵前，她的长子和长孙跪在她的身边，她一直是那样安详宁静地睡着。
我觉得自己跟小时候没有差别，我依然没有长大，依然有太多的东西不能把握，而奶奶，她却这样匆忙地离开了我。
看到奶奶的新坟，泪水似乎永远不会枯竭。离开威远前的那几天，每到黄昏我都会到奶奶的坟前去陪她说话，以前我总是笑话那些对着坟墓说话的人，笑他们的痴愚。而此时，我却比他们更认真地对着奶奶的坟说起话来，我始终相信奶奶是能听见我的话的。
黄昏的阳光穿过树叶轻洒在奶奶的坟上，就像奶奶慈爱的温暖抚摩在我的发间。我告诉奶奶，我会让自己幸福的。因为我是奶奶生命的延续，在这个时刻，我是真的明白了她生命延续的意义。
多年以后，我在翻阅自己的文字时，才惊恐地发现，原来在我的文字里对我的生长地威远难有成形的记述。想想也不足为奇，因为尽管我在那里待了那么多年，实际上我是不了解那片土地的，我对武汉和南京的了解远胜过它，这是在年少时就注定的结局；而在情感层面上，我更愿意将湖北麻城认作我的故乡。有趣的是，关于麻城的了解，我依然来自童年时候伯父残缺不全的口述和书页上稀少的文字材料。
我告诉自己，我是一个没有故乡感的孩子，面对威远那方可爱的土地，我所有的只是一次次离开的迫切愿望，在武汉东湖的烟水里，西望威远，我更像一个背叛者；而当我真正地朝麻城走去，我既不是一个实则的异乡人，却也不能算真正的麻城文化滋养成人的本地人。由此，也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当走完中国的土地和城市，我依然习惯于一种完全放松的生活状态。我很庆幸自己的童年跟农村的泥土气息紧密关联，并且我想这样的情结将会伴我一生。
周作人先生说，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
这样说去，我的故乡实在太多了，也不知这样是幸运还是一种不明意义上的悲凉。不过，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还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去求解。
♥ 桃花源间寻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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