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全·搬家了

苦熬八年,终于等来了抗战的胜利。不知什么时候起,耀武扬的日本鬼子一个也不见了,马园弄囗那幢精致的小洋房也是人去楼空。平时,屋前电线杆上栓着三头大洋马同样不见踪影了。这些畜牲曾经横七竖八,肆无忌惮,吓得路过的小孩,魂飞魄散。学校里那个教日本歌的日本婆也不见了,再也不用学叽叽歪歪的日本话了,也不用唱那首日本歌了:

一个八十老翁,挑着一个担,跌跌冲冲,来到街上卖葱。啊,啊,东亚共荣……

那日本婆边唱边扭动身子,我们感到很好笑,又不敢笑。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至于热烈欢庆抗战胜利的场面,几度搜索,至今一无所有。但有两件亊记忆犹新:

一件亊亲临行刑现场,观看了枪斃汉奸的场面。 那天,正逢中午放学回家。沿着福康医院门前横街往汲水弄南囗走去。离弄口不到三四十步,被一大群人裹挟折向南边一条小弄,进弄三四十步有一座较为讲究的坟墓。两个人押着一个捆绑着的穿白纺绸衫的男人,然后用驳壳枪呯的一枪。立即斃命。再然后见仿佛家人的人,用一囗黑漆棺材把尸体放入棺材里,连同地上的血污也铲入棺材里,一点不留,据说这是为了全尸。回家后,我把此情此景告诉奶奶母親,想不到招惹来一顿臭骂,说是我这个小孩子,胆子也太大了,说是见了这血污的场面,会带来晦气的。

第二件事,我曾搜肠刮肚想从儿时的记忆库里找出当年绍兴欢庆抗战胜利的场景,可惜没有。不知是没有亲见,还是忘却了。倒是有一个盛会,依稀记得,但不是庆祝抗战胜利,而是为祈雨,绍兴话叫迎会。是年,也许是胜利后下一年,天大旱,好几个月不下雨,田地干裂,大小河港见底,脚踏手摇各式水车已抽不上一滴水。无奈,人们只好把龙王庙里的龙王抬出来求雨。那天,汲水弄北囗的街道人山人海,尤其是弄口斜对面,劳家台门的台阶上挤满了人,层层叠叠,宛如叠罗汉似的,个个翘首东望,希望从禹迹寺那出来迎会的队伍。一直等到近中饭边,才听见号炮三响,接着出二人抬着的四面大铜锣,后面号角手,火铳手,接看有黑白无常,虾兵虾将,杂七杂八各式人物……我只记得十分闹猛,却不记得是否求到雨,大概是没有,因为决计没有这般灵验。

总之,一句话,抗战胜利后,人们期盼着“新生活″开始,日子能过得好一点。

然而,并不。

我所读的学校开始建立童子军,要学生都穿童子军军装,军帽,军鞋。购买起来要很大一笔钱,家里愁眉苦脸。

更有甚者,甲长领着保长时不时来要各种捐或税,记得最大的一笔是壮丁捐,说是给抽着壮丁的人家生活费。

正当这般焦头烂额的时刻,我家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家里进“贼″了!

那时是一个初冬的清晨,我们正在睡梦中,猛然被房门外奶奶的急促敲门声惊醒。只听见奶奶大声喊道:“阿寿(我爸的小名……阿寿……快起来!快起来!家里着贼了!”

一家人赶忙起来,一看,天井的墙壁靠七石缸的地方挖了一个很大墙洞(贼洞),透过洞可以清楚到屋后破败的残院中碎石断瓦。原来贼从这废弃的宅院中挖洞进入我家。急忙进行清点。幸好除了进入奶奶的房间,掳去了眠床前的衣服,其他房间好像无法进入。

病急乱投医,急忙向警察局报警。警察派了两个"马快”(专门缉捕盗贼的人),前来查看。前前后后转了一圈,除了发现房门的门槛边有两个小包的石灰粉外,一无所获。临走,索要了几包烟钱,告诉我们,贼有两人,不熟悉你家的情况,因为把贼洞挖在七石缸边被挡住了,再开挖,所以贼洞比一般要大。估计是躲壮丁或逃壮丁人所为。“幸亏你们睡着了,没惊醒。要是追出来会被石灰粉撒双眼的。”

父亲请来泥水匠修补好贼洞,又请来篾匠,沿墙壁编筑起一道竹篱笆。但一家人总还是提心吊胆的,特别害怕半夜的敲门声,因为到处在传抲壮丁、绑票这一类事。

不久,我们决定搬家了。也许,因为屋主上海人谢耀洪先生要把此屋出卖了。也许,家里承受不起今天这捐明天那税。也许,这诚惶诚恐的日子实在侍不下去……总之,我们小孩子并不知道。

再见了,汲水弄的平屋。再见了,屋前那丁字形的小河。再见了,那叫我牛倌人的孙师母。再见了,那叫我小倌人的六九店王,还有屠先生。再见了,那叫我阿牛哥哥的小伙伴阿猫……

我们是夜里乘船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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