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笔记:在工业园吃快餐
梁东方
开车走到这里的时候,正下着雨。
下着雨在江南是一种常态,在中午的时候还下着雨也一点都不奇怪。雨过之后不会有北方那样妨碍交通的积水,不会有北方干旱城市的所谓内涝。排水设施到位,周围都是江河水系,水有地方去。人们都不拿雨当回事。不当回事雨也还是雨,不打伞就会把人淋湿。兜头的卫衣帽子倒是可以有一定的避雨功能。
所以进到快餐店里来的人,有一些是打着伞的,有一些是将卫衣帽子罩着脑袋的,还有一些干脆是没有任何避雨措施的,他们只是走得快些,走得快些就算是对雨的尊重了。
这一条街,完全是由一家家工厂组成的。街口上唯一不是工厂的就是马路一侧的公寓楼,和另一侧的这快餐店。按照北方的标准来说,这个工业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是几家工厂形成的一条街,再没有别的当地生活的痕迹了。
快餐店里年轻的女老板掌勺,透过玻璃窗你点什么菜,她就给盛什么菜。有荤有素,有炒菜有炖菜,品种很多:花甲炒辣椒、蒸丸子、豆腐炒笋、鸡蛋西红柿、炖鱼头、肉丝炒藕……不知道为什么,人家炒出来的菜看着就比自己炒的好吃,比饭店里的小炒也不差,价格可就亲民多了。有意思的是,每一种菜都没有标价,都只凭了女老板的报价。她报价只报一个总的价格,不分着说每一种多少钱,只有像是炖鱼头这样的菜才会格外说一下,因为那一个菜就是15,是所有的菜里最贵的。而每一盘鱼头也都是事先放在一个单独的盘子里的,不是大锅菜。
这时候屋子里的几乎每一张桌子周围都已经坐满了人。有一张桌子有点奇怪,有个年轻的男子抱着孩子,虚坐在那里。像是在等孩子的母亲打饭过来,又对每一个端着饭找座位的人主动让位,请人家坐到他那里去。
他是老板娘的丈夫,是老板。他的任务大概率的是买菜做菜,然后开始卖饭的时候自己就替换了妻子,抱孩子。擦桌子收拾碗筷的是他们的父母或者岳父母。一家人经营着这个快餐店,为周围的工业区的打工者们做饭卖饭就维持了整个家庭的运转,使他们可以在这样江南地方的新一线大城市立足。
端着盛菜的托盘找到了最里面的一个长桌子,放下托盘,再走回去,从电饭锅里盛了米饭,从汤桶里盛了汤。这两样都不用额外加钱,不够还可以再去盛。这样的细节据说是江南很多地方的传统饭店的老规矩,也是外来的快餐店入乡随俗的从善如流。
雨还在下,窗户上的雨水顺着玻璃纷纷向下流淌,来来往往的载重车辆、集装箱大卡车、厢式货车、敞篷皮卡因为这样遮挡视线的流淌而有些变形,有些缓慢,有些遥远起来。不管工作怎么样,不管任务重不重,现在这吃饭的时候都是一种可以暂时放下的时间段。在这个尽情享受生命本身的功能与自由的时间段里,口腹之欲在每人只需二十块钱左右的代价之下就获得了充分的释放。
不管是一个人来吃饭的还是几个人一起结伴而来的,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或者一边吃一边专心地看手机,或者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地谈笑,在这样色香味浓郁的氛围里,在这样外面的雨一直下的湿漉漉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平和的幸福感。
这样的幸福感显然也感染了那本来是因为要招徕客人,是为了赢得回头客而情绪始终饱满并带笑意的老板娘。她在偶尔客人断档的瞬间里快步走到丈夫身边去抱一下孩子,对着孩子瞪得大大的眼睛又说又笑,那样的说笑里有对孩子的爱,也有对自己这样的生活的满足。
不知道为什么,觉着今天在这快餐店吃饭的状态很好。不知不觉就吃得很慢,很从容,等再抬头看的时候发现整个店里几乎都空了。一直到下一拨客人又从雨中走了进来。
从遥远的北方来,本来不会和这里有任何交集。但是因为走到半路上要找厕所,先去了公寓楼,出来干脆就又到对面的快餐店。人生际遇之中在这里偶然的用餐机会,大约只有这一次,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汽车时代,所谓人生如浮萍的古远诗意,在今人其或然性有增无减。在事先完全不可想象的一个地方,望见别人的人生,从而也就是自己的人生的机会大大增强。一切都行云流水,并无深意;一切又都恰如其分,以自己在生活中的本来的面貌,而不是对付外来旅游者的格式,迎接着踏入这个时空中来的你。
这肯定不是单纯属于汽车时代的意趣,却是在汽车时代里被更多地点缀到了人们生活之中来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