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结高:走出二亩七分六

走出二亩七分六

一九八零年我家同农村各家一样,在一片欢天喜地中分得了田地。恰好我也师范毕业,分配在家乡的所在地___岭北初中。

父亲为自己成了田的主人而成天忙着买种、备肥、置农具……繁忙和喜悦在村庄、田野一起涌动。

真是天不随人意,这刚分的田地还未整平,父亲就不幸罹患癌症,无奈地放下了锄把。眷恋终不能留住生命,八一年父亲和我们永别了……为料理父亲的丧事,我卖了那块心爱的“红星牌”手表,老婆卖了结婚时唯一一件涤纶衣料。

在父亲的生命账册里没有精彩和掌声;只有饥饿和汗水。他一生平淡,平淡得受人欺凌。他把自己的一生,连同那瘦弱的身躯,一同掩埋在这片泥土里。

父亲是躺在我怀里走的。父亲走后,我家的农田由原来的三亩七变成了二亩七分六。

父亲走了,我来了!这就是代际相传,生生不息。老婆顺其自然成了这块土地的总管,她不仅管田、管地还管我。从此,我们就在这片热土上,头顶烈日;脚踩月光;踏着季节轮回的岁月节律;把一颗颗种子和着风霜雨露一同播下:编织出一田田新绿;收获了一季季金黄。

我接过父亲的牛鞭,学会了犁田、打耙、耖田……

八五年,最小的孩子满过周岁,老婆便跟随庄里的叔、婶和哥、嫂们踏上了零卖布匹的征程,奔波于全国各地。我自然成了这二亩七分六的代总。

晚稻收割生意人一般不会归家。脚踩脱谷机也是几家一部。所以,我只能把打稻安排在周日。为保证周日能打完所有黄稻,就必须提前将稻禾放倒。于是,决定加夜班!

深秋的夜,天高气爽。如水的月光把大地照得银银的。晚饭后,我骑车从学校赶回家。母亲听说我要去割稻,便坚持要到田头去陪我,我拗不过,便依了。来到田间,我脱衣挽袖,躬身劈腿,嚯嚯挥镰。“嚓!嚓!嚓”!的切割声,在静谧的田野里,分外清晰悦耳。母亲坐在田头,不时地提醒我:“慢一点,当心割了手。"我应着:“知道”。

约两小时后,这一亩五分六的“长一戽"有四分之一的黄稻已倒下,田面现出薄薄的一片嫰绿。这是提来年早稻备下的绿肥____红花草。此时的红花草吐着棉线般地青茎,顶着片片碎叶。稀稀的,柔柔的,嫰嫩的,像刚出生的婴儿,使人不敢轻易落脚。一行行新割的稻茬,一列列金黄的稻秿,铺展在这苔藓般的浅绿上。这横与纵的交错,绿与黄的叠加,在月亮的清辉里分娩出梦一般的意境来。母亲一连打了四五个哈欠,显得倦意浓浓。我催促母亲回家,说两个孩子在家不放心。

母亲回去了,空旷的田野阒静得令人窒息,只有秋虫的嘶鸣和着我“嚓嚓"的切割声。突然间,想到了高中教《农技》的江老师。江老师说他有一次晚上回家,一个人磨了一斗二升小麦。江老师的精神无疑给了我莫大的鼓舞,顿时感觉浑身有了力量。于是,决心不割三十秿决不起腰!可是,割到七八秿时腰就像脱了臼一样的酸痛。扭一扭,咬着牙,又割了五秿。实在受不了,便双膝跪到田里。田里无水,泥土潮潮的,不算坚硬。膝盖上的衣服很快洇湿了,感觉凉凉的。这跪着割稻虽然慢点,但腰却轻松了许多。于是就这样从田的这头跪到那头,又从那头跪到这头。不停地跪来跪去,居然跪完了这块田的四分之三。这时,天空突然暗下来,抬头一看,月亮有一半沉到了山的那边去了,黑夜马上就要吞噬所有!我急切地爬上田埂,抓起衣服,使劲抖几下!带着凯旋归来的满足,一脚赶一脚地跑回家,此时,已是午夜两点了。

八八年的“双抢"给我留下了哀毁骨立的伤痛!母亲因一块肉堵在食道里,经医院十四天的抢救母亲还是匆匆地走了,走得连一句嘱托也没有留下。从此,阴阳相隔两茫茫,我就再也见不到母亲的踪影了……

对于母亲的辞世,我始终怀有一种负罪感:如果当时急救措施得当;如果当时有一部像样的交通工具;如果母病期间我不突染急性肝炎;如果当时家里还有那么丁点儿钱将母亲转至省城医院,母亲就不可能那么早地离开我们。所以每每想起,就心如刀绞,泪如泉涌……

母亲走了,老婆又出了门,家一下子像抽空了似的。教书、种田、带孩子,我三付担子一肩挑。

这年我调回本村小学,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刷洗锅灶,生火做饭,一天的菜饭一次性做好。通常是两菜一汤。一瓷盆腌萝卜可吃两三天。别小瞧这腌萝卜,硬的切条;软的清炖;伴入猪油,滴上麻油,再撒一层薄薄的辣椒粉。淡淡的酸,微微的辣,浓浓的香都在碗口萦绕。你只需闻一下就食欲剧增。特别是那萝卜菇炖鸡蛋,撒上葱花,滴入麻油,那个鲜才叫真鲜!保管你吃一次就终身挂念;一大碗炒黄豆调上辣椒酱也能吃上好几天。小小黄豆,烹饪有巧。将干豆倒入铁锅,中火翻炒,待豆子敞开外衣一个劲地蹦跶时,倒入凉水。一声“嗞啦”!一团白烟冲向房顶,瞬间厨房氤氲缭绕。这水与火的碰撞,热与冷的相逢,使豆子急剧形变:外皮收缩,体内膨胀。将豆子沥水晾干,再油盐烹饪。吃起来外绵内酥,满口流香。最后是一道鸡蛋汤。鸡蛋每天能捡十几个,供吃绰绰有余。

早饭做好天还没有亮,便打扫厅堂。待窗口有了朦胧白,便拾起昨天换下的衣巾,带上工具到村口池塘捣衣,然后下田干活。

看看手表,掐着钟点回来。孩子们很乖,大的帮着小的穿衣起床,刷牙洗脸。父子仨围着土灶台用餐。餐毕,将碗筷放进塑料桶内,添两瓢水,晚上一同洗。

猪已把圈门拱得上下跳动,还“嗯哈"“嗯哈”的喊叫;鸡像一群要债的民工包围着你,“咯咯”地闹得你移不开步。我安抚好它们,再推车,锁门,把小孩抱上车,一前一后地推过庄前一段阡陌,绕过一弯塥埂,便上了山岗。岗上策马扬鞭,三个人一同朗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来到学校,扫一眼《课程表》,把要讲的课文再浏览一遍。钟声响了,大孩进了自己的教室,小孩给一支粉笔让其在教室走廊下自涂自画。

中餐很简单,做一个鸡蛋汤或直接鸡蛋炒饭。

中午本应去河里拉猪草,因为猪菜缸昨日就见底了。可是,打菜籽的任务更急!

常言道:“早一天收不得,晚一天收不掣”。错过了最佳时间,菜籽就落地了,一季辛劳便付之东流。

改革无处不在,打菜籽也开创了新局面:人们把一块二十平米的彩条布铺在田中央,将晒得干脆脆的油菜禾一抱抱地堆放在彩条布上,先把蓬松部分踩下去,再举起梿枷拍打。梿枷落处,烟尘飞扬,荚开籽溅。这比那用棒槌在篾笸里一下下地敲打其效率高出了十几倍!抖起秸秆,彩条布上现出一大堆嫩黄色的菜荚壳。扒开荚壳,是乌黑油亮的菜籽,粒粒圆滑。捏一把,像水一样从指缝里流出来,挠得手心痒痒的。要获取这油光色泽的菜籽,还必须把菜荚壳筛去。过去用小米筛,现在人们用晒红薯角的大篾朗(方言),一篾朗要顶几十筛。但这蔑朗得两人抬着筛,看我一人如何操弄?在彩条布上分开放两条长凳,凳上横架两根竹棍,将篾朗置于棍上,这样推拉篾朗,竹棍滚动,篾朗便可自由晃动起来!

五月的阳光像个青春小伙,已有了几分毛力。中午更是铆足了劲,把大地烤得火辣辣的,地表温度一个劲地往上蹿。蝉也开始呐喊助威,躲在树丛中扯起尖细的嗓门,把一条条看不见的金丝抛向空中。我手脚并用,脚底生风,争分夺秒,刻不容缓!自然弄得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一看表,坏了!赶紧走!所有残局都只能等待下午放学再收理。

晚饭后,洗漱完毕,将两个小孩送到隔壁大伯伯家看电视,我开始备课批改作业。

九一年老婆“随军”进了三桥二中食堂,我们也成了“双职工"。但那二亩七分六依然随着季节的交替而刷新着不同的色彩。

老婆惜土如金,不让一寸土地闲着。田里栽上埂,地里种下沟;少株棉花补棵西瓜,缺棵红薯加窝红豆。我主张物尽其用,老婆强调多多益善;我提倡计划行事,劳逸结合。老婆坚持勤有功,戏无益,庄稼之人永不得闲;我讲农活本是粗活,无需过分精细。老婆说,土地如人,你逗它它就逗你。

九七年冬天的某个周日,呼呼北风裹着蒙蒙细雨,在天地间飘摇,广袤田野朦胧一统,空寂无人。唯我夫妻二人穿着雨衣蹲在田里栽油菜。手指冻成龙虾,红得发紫,扒拉着土块不知冷暖。清涕淋漓。我不免喟叹:“这世上唯我怕饿死”!老婆便教导说:“人家今天不栽还有明天,你不栽就要等下个礼拜。再等,这年内油菜就盘不了蔸,明年就不结籽。你又不是当官的,一月搞到几多几。家里多兴一点,外面就少买一点,污浊水添添锅也是好的”。老婆的话句句是理,我无言以答,只有害臊。

每次周五放学归来,开门后第一件事,就是换装!接着扛起工具上山下畈。干活如同打仗,庄人见了,便调侃:“土匪来了”。天不黑透,一般是不会回家。

庄子里像我这样在学校混饭吃的有六位。六位“太太”都很能耐,把自家“先生”调教得妥妥贴贴,一个个俯首甘为孺子牛。我自信不是头把斧,也是二把刀。不时地被“太太”们用来鞭策自家“先生”:“你还仰着!结高中时都割半边田了”!而我老婆又拿另一“先生”来敦促我:“你看,圣木爷比你大十几岁,几早就来了。你这时候来,还猫不是,狗不是地三个不愿意”!“太太”们的话虽有些夸张,但终究有事实基础,“先生”们无话可说。其实,说也白说。常言道:“自己身上事,何须别人催”。

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种下的不是种子和汗水,而是那份忠诚与坚守!还有诸多的无奈和沧桑。我们把所有的节假日都泡在这里,也因此丢失了“捞文凭”的大好时光;我们没有花前月下,忙碌填满了岁月的边边角角;最让人痛心的是:我的一位同庄、同学加同行,竟然在他那“一亩三分地"上触电身亡,断送了年仅三十八岁的生命!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收获的也不是沉甸甸的粮食,而是那坦诚率真的亲情和永远也挥之不去的乡愁!你家田埂通了漏洞,看见的人抠一坨泥为你堵住;你正为无牛耕田而犯愁,有人将牛送上门;暴雨来临,有人毫不犹豫地搁下碗筷,冲到你家稻场挥扒舞笤;夕阳晚照,你插的田还有部分未了,路过的人纷纷跳下,盛满了一田的俚语欢笑;烈阳如火的“双抢”,有人把最心爱的小儿细女派来与你一同泥浆泡澡;你那年骑车摔伤了腿,全庄的老少爷们都到医院看望;你母子生病双双入院,乡邻们帮你插田割稻……这一件件,一桩桩正是此片热土馈予我们的无价之宝!这不是金钱所催生,也不是权力能左右!这是心灵的碰撞,这是血脉的相融!这就是无法割舍的家乡情怀!

历史的潮流把我们带进了海湾,新时代的浪潮又把我们送上了彼岸。二0一三年,我终于穿上皮鞋,揣着“工资卡",带上《身份证》,拉着包箱坐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透过车窗,回望家的天空,心中念道:“再见了,我的二亩七分六”!

二0一九年七月二十三日于上海

作者简介

  刘结高,怀宁县黃墩镇人。1954年出生。1972年秀山高中毕业后,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过农民,拉过板车,做过三年木匠。1978年考入怀宁师范,2014年退休。退休前任原三桥二中物理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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