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人忆 | 老锁昌锁
作者简介:老农民(网名),五台豆村大石岭村 人。受过苦,教过书,做过饭,修过路,架过桥,背过窑,经历颇丰,终无所成。曾任职于忻州师院,现已退休。
老锁昌锁
——童年纪事之四十九
文/老农民
老锁昌锁,本名胡昌锁,老锁只是我们对他的尊称。这个称号起自何年何月,至今搞不清楚。问过好些年一仿二的玩伴,他们也都说不知道。按理说叫个老猪还行,他的属相是个猪娃子,只比我大了一岁。假如今个还在,2019年也只是七十有三,是他的本命年,可他在五十四岁就已成为"地下工作者",至今也已经二十个年头了。
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是很好的玩伴。出我家大门二三十步,就是他家大门,临着一个叫沙坡子的大街。我俩从光屁股玩起,再到衩衩裤,后到裆裆裤,都是形影不离的好伙记记儿(五台方言,意为好朋友)。按照村亲的排序,我应叫他昌锁老舅,站在爷的辈份上,可我俩从小一块扯窗纸,玩尿泥,从来都是没大没小的。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说冬天上山割柴,或者秋天山坡上摘榛子,他总会摆出长辈的样子照料我们。记得西掌背里割下柴,我们嫌走掌里绕远,直接背柴从山顶往家返,到小洼这有一处特别惊险的地方,叫“掉尻(五台人读duō)崖(五台人读nái)”,需要面朝山崖,手扳山石,背负硬柴,弓身贴崖,一步一步慢慢通过,稍一不慎,就有柴撒人摔的可能,这时这个“老舅"作用就大了。他会把自己的柴背过去,放在坡上,再来照料我们这些一块相跟的,有时他会干脆替你背过去。秋天摘榛子,我们相跟上绕山架洼满世界跑,只要他寻到榛子稠满的地方,总不忘吆喝我们一块去摘,好像天生有种母鸡护持小鸡的天性,不会计较大家抢了他的胜利果实,从不会因为这些事计较什么。坦坦荡荡,替人着想;和和气气,被人待见。
老锁昌锁是个老生子,也是个苦命人。有了他,父母都上了岁数。从我记事起,他的父亲就是个病人,不记得做过什么营生,只跪在炕上呼哧呼哧喘不过气来。到了冬天,家寒身冷,哮喘越发严重,眼睛憋得通红,脸上全是醬紫色,两膝跪炕,两手托炕,鼻孔一张一张的,一个劲的咳咳咳。沒过几年,就剩了孤儿寡母。他只上了几年小学,等到十大几岁,就跟着他的二姐夫出去游村串乡,钉锅为生。
后来,买新锅比修破锅还要便宜,他所从事的钉锅也只能歇菜,只好又回到村里干上了农活。正好那几年,我也是个结结实实的受苦人,我俩又在一块经风见雨、粗手糙脚干了那么几年。俩人一样膀宽腰粗,人高马大,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不屑于做些琐琐碎碎的手头营生,只选出力流汗,整顿利索的活儿。比如说,秋里刨山药蛋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选择送驮(这里读duò)子(送山药蛋)。八九十斤的一毛布袋山药蛋,他会两手一搬,夹在腋下,然后轻轻放在驴骡背上。每送完一遭,坐在骡背上,他总会悠悠地唱他会唱的小曲儿来。
你听,这不就唱上了么
"头一回眊你你不在,
níe(你的意思)嬷打了我两锅盖。
第二回眊你你不在,
níe爹手提粪锹子撵出来。
……………………
"前半夜想你,止不了那个灯,
后半夜想你,翻不过那个身
……"
什么《打樱桃》、《挂红灯》、《走西口》、《走口外》、《赶牲灵》、《五哥放羊》、《光棍哭妻》、《寡妇哭儿》、《小寡妇上坟》……不假思索,随口就来。他走出四外,板荡人生,阅历丰富,经验老道,肚里不知有多少货色,荤的素的一应俱全,集攒了许许多多原生态的东西,是一个多姿多彩的探底生活者,实在是民间底层文化的一座富矿。
冬闲雨天,我们就聚到他这个光棍家,打扑克,下象棋,打平伙,捣古话儿(五台方言,意为讲故事)。这可就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无意之中就是他的主场。
他讲自己的亲身经历。他说,钉锅的那些年,时长了眼瘦了心黑(犯迷糊)了,有时也来个即兴发挥。看见前面走个女的,我会吆喝“钉锅来”(在五台话里,很类似"掉过来"的声音),对方无意识间自然会回头一看,看着袭人好看,总会多看几眼,解解眼馋。也会多吆喝几声“钉锅来,钉锅来"(“掉过来,掉过来")。没准回头是个丑八怪、狼扯疤,我会赶紧来一句“糊弄锅"(补锅的一种方法,用于补窟窿,用坩埚炼化铜水,趁热糊在窟窿处,有别于钉锅。钉锅是钻眼后,用小巴钉箍住裂缝。“糊弄锅"只是记音,猛听好似五台方言“咕咙过"是翻身滚蛋的意思)。假如对方不机明(明白,懂的的意思),我会连着来几嗓子,“糊弄锅,糊弄锅"。
有时也来几个带色的小曲儿,或者荤古话(小黄谜语)。这不,一边准备打平伙的山药蛋焖米粥,一边又唱上了。
“们(五台话,我的意思)穿红鞋(五台读hāi)格蹽(翘起、架起的意思)起个腿,馋得né外(五台方言,意为那些)后生们流涎(五台读hán)水。”……
吃完焖米粥就咸菜,大伙躺在炕上歇歇,他总会时不时讲个古话,调节气氛。比如他讲,
"肉锤对肉缝,一股白水往里送。"(谜底:给娃喂奶)
“黑秃咧且七寸长,头头儿担(dàn)在边边上。‘吥采吥采`三两下,杵脱就在木脐上。"(谜底:石匠杵磨)
我们胡猜乱说,一起前仰后合笑到肚疼,无法再躺着休息。他却不苟言笑,一脸正经,仿佛这些都不是他给说的。
再后来,我好不容易熬下个工作,成了"人类灵魂工程师”,他还嘿趴黑趴修地球。每当寒暑两假,回家看望父母,我总要去他家里啦些闲话,或者听他讲讲经历,有时也顺便杀上几盘。我俩都是"臭棋娄子",又不是那种落子无悔的人,常常一盘棋要下半天,有时悔棋还要从对方手中抠棋子。直到我妈饭熟了不见人,绕街吼喊一顿,我才恋恋不舍走出他的家门,回家吃饭。在这样的日子,我也舒心,他也惬意。满以为我俩才五十刚刚出头,按中国现在的平均年龄看,还有二十几年好活。等我闲了有时间,去找他,展摊开铺排开他说我记,他唱我录,再慢慢开挖这个满肚子民间底层文化的宝藏,也不枉相好了一场,对他对我来说也算是个交待。
2000年夏初,我们回村给本家一位奶奶送行。刚进家门,母亲便告我,那昌锁子没啦。我先是愕然,后是默然,实在不知道该说个啥。我知道,他有过一次脑梗,行动多少有些不便,但还不至于无法生活下去,为啥竟走得这么急促。反过来一想,也情有可原。他是个有心人,也很钢骨,早作了思想准备。他心里清楚,越往后随着年龄的增大,身体肯定一日不如一日,与其自己受罪,还连累别人,倒不如趁着头脑清楚,早作打算。反正站出来一根茭圪榔(高粱杆),跌倒一根圪榔茭,光棍一个没啥牵挂担心,于是他……
几十年的交情,几十年的相处,人,本来还在眼前,可说没了就没了。每当想起,那声容笑貌如在目前,又明明看到他的浓眉大眼,听到他的粗声大嗓,只要想想,总不免叫人伤心难过……他若地下有知,也许会感觉到有人还记着他,想着他,念着他,写着他……
文/老农民 原创
编辑/五台人(sxwutai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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