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中国版《最后一课》
看到这个题目,大家马上会想到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小说描写了在普法战争后,被割让给普鲁士的阿尔萨斯省一所乡村小学所上的最后一堂法语课。“柏林已经来了命令,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学校只许教德语了”。在这个乡村小学的最后一堂法语课上,韩麦尔先生的话令人难忘——“法国语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明白,最精确;又说,我们必须把它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它,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民,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而我今天在这里要向大家介绍的,却是一堂发生在抗战之前的中国真实版的“最后一课”。
1937年春,教育部邀请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哲学教授方东美先生,在中央广播电台向全国中学生演讲中国人生哲学,“冀能激发其热爱国家民族及中华文化之精神,共起奋与顽寇长作生死之搏斗,藉以导致最后胜利”(方东美先生《中国人生哲学概要·前言》)。当年的4月8日、10日、13日、15日、17日、20日、22日、24日共播讲了8次,每次20分钟。随后,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又委托上海商务印书馆印成教育播音小丛书第七种,免费分赠全国中学生,“边远省份之青年未及收阅此书而七月七日卢沟桥抗日第一枪已发射,全国共赴国难矣”(同前)。
如果说都德先生的《最后一课》是虚构的话,则方东美先生主讲的《中国人生哲学概要》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只不过前者是发生在已被敌人占领的一所乡村小学,而后者则发生在尚未被日寇占领的中国;前者是在课堂上,后者则是在无线电波中;前者是教法语课,后者则是讲中国哲学;前者针对的是小学生和镇民,后者则是全国的中学生。当边远地区的青年尚未看到本书时,抗战已全面爆发了。
全书共八章,分别谈了中国先哲的人生哲学、宇宙观、人性论、生命精神、道德观念、艺术理想、政治信仰和现代中国青年所负的精神使命。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仿佛仍然能够听到收音机里传出的方先生深情的声音:
中国先哲所体认的宇宙,乃是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这种宇宙是最伟大的、最美满的。我们民族寄托在这里面,处处可以象效宇宙之伟大美满,而趋于至善,有时纵受危机之迫胁,过失之侵陵,我们又能取法天地生物之心,化险为夷,改过迁善。拿我们的学说来和希腊、欧洲的比较,我们不妨确实肯定地说:我们的宇宙是最好的宇宙,我们的生命是向善的生命。(《中国人生哲学概要》第四章《中国先哲的生命精神》)如此之宇宙与生命,岂容毁坏?
我们中国的宇宙,不只是善的,而且又是十分美的。我们中国人的生命,也不仅仅富有道德价值,而且又含藏艺术纯美。这一块滋生高贵善性和发扬美感的中国领土,我们不但要从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拿热血来保卫,就是从艺术的良心,和审美的真情来说,也得要死生以之,不肯让人家侵掠一丝一毫!(同前第六章《中国先哲的艺术理想》)。何等的理直气壮!
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说得好,理想国家应以哲学家操持政事,不得已而思其次,也要使握实际政权者变作哲学家……大政治家惟恐人类哲学体系之不伟大,民族哲学思想之不健全,那得有反对哲学的原由?如果有人据权势威力以轻视哲学,或援谬误思想以摇动国本,真所谓非愚则诬了。(同前第七章《中国先哲的政治信仰》)读到这里,我惊骇不已,先生其有前后眼乎?何以几十年后发生的事情,他能提前预知?如此看来,他的讲座,就不仅仅在鼓舞一时的抗战士气,而且关系到我们整个民族的长远发展。
先生对青年人寄托以厚望——古人的思想只是古人的,他们有他们的生命,他们有他们的问题;我们有我们的新生命,我们也自有我们的新问题。思想是有创造性的,一味因袭,便失其真价值。古人的思想无论如何优美,只能拿来做种子,种子之可贵在发育新芽,生生无已。(同前第八章《现代中国青年所负的精神使命》)他不希望中华民族的后代作“思想的乞丐”。
讲座的最后,先生简直是在振臂高呼了——
现在边疆上不时有敌人的妖氛出现,我们直接的使命当然要执干戈以卫祖国,我们这一幅可爱的国土,历来是产生天才的园地,我们的大哲学家、大艺术家、大政治家、大道德家,过去都在这里培养出来,将来更要产生无量数的大科学家、大工程家、大思想家和各色各样的大人物,怎能让敌人在这块可爱的领土里面横行无忌!
以前看抗日影片,只知人们高唱抗日歌曲,大刷抗战标语,就不知曾有人在电台里宣讲中国哲学,以激发人们热爱自己的文化与哲学,同仇敌忾的!韩麦尔先生说祖国的语言是亡国奴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而我要说,祖国的文化、哲学,才是激励人们保家卫国的力量源泉!
二O一三年七月九日上午
(特别鸣谢 照片拍摄 叮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