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温庄人物琐记——八奶奶
温庄人物琐记——八奶奶
文/沈明
我在生产队里劳动,经常看到一个穿着很破旧的老年妇女,弓着腰,踮着小脚和社员一样出工下地。老人很瘦,但挺结实(劳动炼的),休息时不是择些野菜之类的东西,就是理理整整弄些破布头线脑的活,从没见她闲着过。我们队的人从队长到社员,都叫她八奶奶。
那时的我思想中有个想法,就是下乡后一定要好好劳动,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以贫下中农为榜样,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尽管对世界观这个概念我还相当的模糊,但基本上认定的模式就是在劳动中抢干重活、累活,吃苦耐劳,并努力在周围的人中去发现一些能够体现头脑里所灌输的贫下中农光辉形象的典型人物和事件,然后积极主动地靠上去学习、效仿。
比如说,在干活时,我就暗暗和队上力气最大、体格最壮的三哥(繁申)、四哥(繁喜)、繁月等棒小伙子在一起标着干。平时地头休息闲聊呢,便常和兆银大爷、宪岗大爷、庆生大爷、庆寅大爷、庆喜四叔等人在一起,听他们讲古道今、话说桑麻,光想从中发现些闪光的东西来激励、鞭策自己。所以,八奶奶也就进入了我寻找崇拜的视野。
八奶奶当时年纪并不是很大,估计也就是五十多岁吧,却苍老得很厉害。印象中,她是个长方脸形,很瘦,灰白凌乱的发丝上经常沾着些碎柴禾叶之类。她只有一个儿子叫庆贵,腿有残疾,娶了个媳妇,都叫她庆贵家,也是个残疾人。所以,他家里里外外的事全都放在八奶奶身上了。
老人每天起得很早。全队上工打点的小铁钟就挂在她家院门口,每天清晨敲钟上工时,都能看到八奶奶弓腰弯背地在院子里忙活着。她干活很卖力气,且听话,队上让干啥就干啥。队长有什么事吩咐她去做,她总是痛快地答应着,然后掂着小脚、弓着腰身,一晃一歪颠颠地一路小跑。啊呀,这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艰苦朴素、勤劳能干这么多的贫下中农的优点,不都在八奶奶的身上体现出来了吗?于是,我便有意识地经常去接触八奶奶,主动地和她聊个天、拉个闲呱什么的。
开始,八奶奶似乎不是很爱说话。时候长了,老人朴实的本性便显了出来,话说得也多了。其实也不外乎家常里道过日子的言语,并无什么种田为革命、农业学大寨、反修防修毛泽东思想普照全球之类的豪言壮语,但我听了却感到很亲切,也很实在。
有一次,我的手被镰刀割破了。八奶奶一见,疼得她一把攥住我的手,随手捋了一把野荠菜搓碎了用那绿色的汁水给我涂上,说是这样就不会恶发了。老人见我手上的刀口一个劲地出血,就一直紧紧地给攥着。她一边攥着,一边心疼地絮叨着问:“不疼了吧?不疼了吧?”看她那样子,好像割破的不是我的手倒是她的手似的。望着老人心疼的那个样子,我心里一阵阵的热涌,不由就想起了我的母亲。
正当我和八奶奶逐渐熟悉的时候,大队上有人警告我说,要注意阶级立场,不要和八奶奶太近乎了,她是个富农!
我一下懵了,心悠地一下沉到了冰窟里。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吃苦能干且又善良亲切的八奶奶竟会是个富农!在我印象中,富农应是肥头大耳、挺腰凸肚,手拿着长烟袋,提着杆大秤,到处盘剥敲诈穷人的恶人、坏蛋。而眼前这个八奶奶……但大队上告诉我,她确实是个富农。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有意识地和八奶奶疏远了。老远一见八奶奶的身影,我就赶紧躲开,生怕她再叫住我问长问短的。
八奶奶对这些似乎没有什么觉察,见到我仍是那么亲切。有好几回,我和八奶奶迎面走在一条路上,我转身躲开,她还在我身后喊我,我头也不回地只顾奔走离去。我想,身后的八奶奶一定是很伤心的。有一次我悄悄地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她怔怔地愣在那里,一副茫然的样子。我心里不由产生了一种很对不住人的愧疚感。时间长了,慢慢我们也都习惯了。不过,每当我再从八奶奶面前经过时,虽然不再说话,却总能从八奶奶那茫然的脸上看到一种悲凉凄楚的苦相。
尽管八奶奶是富农,可实际上我们队上对她还是比较尊重的。我还发觉,队上的人与八奶奶相处,并没有像我那样划清界线,而是一样地说说笑笑,一样地闲话家常。我也曾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十分警惕地审视过八奶奶,发现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反攻倒算、妄图变天的狼子野心和罪恶行径。可是,作为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最起码也得把贫下中农和富农分清楚啊!所以,我就一直不远不近地和八奶奶处着。
1973年,聊城地区“五七干校”的一批干部住进了我们村子。干校的同志就和我们知青住一个院,相处得很好。他们来了以后,也是参加劳动、访贫问苦、帮助村里办学习夜校,当然少不了搞阶级斗争、批林批孔。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觉干校的张金德(当时是聊城地区行署办公室主任、14级干部,后为聊城地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1993年离休)、张敬民(聊城地区行政管理局局长),还有小齐、小郑他们,也都对八奶奶好像特别感兴趣,经常主动地和她拉呱扯家常,询问些事情,几个女同志干活则和八奶奶一起,有说有笑的很融洽。
有一次,张敬民局长说,这个八奶奶身上有好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不愧为贫下中农的形象代表。
我愕然了,心想,怎么这位老革命干部也如此阶级界线模糊呢?难道他就没看出来八奶奶是个富农?
这时,小齐插嘴说道,八奶奶这人可好了,又朴实又可亲!张局长说,那你们几个就好好向她学习,争取有个像样的心得。
我禁不住低声对张局长说,你们说的这个八奶奶好是好,但她可是个富农啊。
“什么?!”小齐惊叫道,“八奶奶!她——怎么能是个富农呢?”
“哎呀,她怎么是个富农呢?”我见老局长的脸一下拉了老长,拿着烟的手悬在半腰,老半天没放下来。良久,老局长叹了一口气,说:“那,那咱以后就多注意吧。”
其实,当时无论是从八奶奶本人还是从她一家来看,怎么也想不到她能是个富农。
八奶奶长年累月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裳,家里是四壁徒空。黑洞洞的屋里空空荡荡,屋角有好几处露着天。儿子、儿媳都是残疾人,一家人没有一个挣整工分的,是吃糠咽菜、破衣罗嗦。可她竟是个富农!确实是个富农!
那时我心里曾闪出过这么一个问号:这富农就富到这个样啊?那贫农又该贫到什么样呢?想想八奶奶一家,不但要承受贫困生活的煎熬,还要比别人再承受一顶沉重的政治帽子,我真的有点担心那么瘦弱的八奶奶能否吃得消。
可八奶奶仍是那样,有人理就笑笑,没人理就沉默,那双手一直在不停地劳作着——为了可怜的几张嘴。
我离开温庄临走的那天,村里很多人都来相送。我看见八奶奶也来了。她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倚着土墙,一动不动地朝我张望着。初冬的寒风吹起她零乱的白发,老人兜着手,在萧瑟的寒风里定格成一个母亲永远的雕像。我向八奶奶招了招手,看到老人撮着袖口在不停地抹眼角……
我走了。
二十多年后,我又回到温庄时,村里已经大变样了,几乎很难再寻到当年的影子。
一进村,我就碰到一位穿着俏丽的大姑娘,明目皓齿,一脸的水灵。一问,原来是我们二队祥成哥最小的那个女儿,当年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中呢。
我向她问起八奶奶,姑娘想了老半天也没想起来。我又提及八奶奶的儿子庆贵。姑娘噢了一声说,那个八奶奶呀,早就死了。
我不由得站住了脚步,老半晌没有说话……
写于2000年10月
(素描插画:廖心语)
作者近照及简介:
沈明,笔名木雁、网名石头,1951年生于山东省济南市,退休于中铁十局;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著有个人诗词辑选《木雁行白》、散文集《潇洒人生》、自选小说集《心祭》、长篇传记文学《风雨写生——著名国画家张彦青传》、《忠诚——济南空军医院原副院长王宝俊传》,201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再版了补充后的《风雨写生——张彦青传》;先后编辑、主编过《丹青谱——山东省国画家传》《走向新世纪》《无愧岁月》《情系十三中》《天下知青歌曲集》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