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梅突然要调走的消息,在龙凤医院传得沸沸扬扬,为什么要调她走?这其中的原因唯有李冬梅明白,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知道的事。那天冬梅去报账,走到二楼末端的会计室。门关着,只听见门内有人在嘻笑打闹。她轻轻敲了几下门,门里无回应,她又重重地敲了几下。女会计章红梅探出头,头上乱如鸡窝,一张脸绯红。冬梅瞥了一眼门内,一个男人面朝墙壁,正在用指尖梳理头发。冬梅的心咯噔一下,以前常听乡里的妇女说,碰上这种龌龊事,十有八九要倒霉。今天莫非应了这句话?接到通知的次日,冬梅找到卫生院靳院长,态度很干脆,我只想干医生本行,绝不去计生办。院长的眼睛一瞪,为啥不去?说个理由。冬梅是有备而来,已想好托词:为妇女治病、给孕妇接生是救死肤伤,实行的是人道主义,打胎引产是把人往死神手里送,这种事我干不出来!靳院长一怔,你这些话是对计划生育政策有抵触哟。冬梅把头一昂,非要上纲上线,我也不虚,反正我决不去计生办!靳院长见李冬梅态度强硬,话锋一转,不去也罢,就去药房吧。李冬梅是全院唯一的妇科医生,假若把她接生的新生儿放在一间礼堂里,直冲云霄的哭啼声能把房盖掀开。那些饱受妇科疾病折磨的女人们都把李冬梅视为“观音菩萨”。今天,院长一句话,就把她打入了冷宫。两天后,冬梅成了药房抓药的,她原来的岗位换成了新来的女大学生。当她走进药房的那天,暗自窍喜,一个人打理一间药房,轻松加愉快,何乐而不为呢。冬梅做了八年医师,心比针尖还细,她把细致严谨的工作作风用到药房管理的每个环节,从未出过任何差错。靳院长多次在会上宣称:李冬梅是我院成立以来,把药房管理得最好的药剂师。冬梅心知肚明,院长给我带高帽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冬梅调到药房后,和女会计章红梅打交道最多,章红梅兼管全院的药品,冬梅领药必经她的手。此人是刚过门的小媳妇,长得目清眉秀、面如桃花。惹得乡里的女子嫉妒恨,一个初中生能坐上会计这把交椅,不就是靠那张脸么。冬梅原是重庆知青,与农民结婚后,有了两个娃,再也调不回重庆了。后来落实知青政策,读了三年医科进修班,毕业后分到乡镇医院做了一名妇产科医生。她身高1米67,皮肤白皙,穿着时髦,被誉为龙凤医院的“洋牌医生”。章红梅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外表鲜亮,内心空虚的花瓶而已。章红梅听说李冬梅是个不怕事的主,第一次见到她就表示出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亲昵样:冬梅姐,咱俩来自同一个乡,名字里面都有一个梅字,以后我就叫你姐姐了。冬梅嫌她虚伪做作,每次只用鼻子哼哼,算是应酬了。年终药房盘点,冬梅和章红梅面对面地坐下来核对账目。末了,章红梅大惊失色:“遭啦!药品进出账目对不上。”冬梅把算盘拨得劈里叭啦响,一本两公分厚的账本几乎被她翻烂,出入账目还是对不上。她站起身,用凉水抹了把脸,脑子里仍然装着一盆浆糊。很快,冬梅被请进院长办公室。靳院长阴着一张脸问,听说药房的账目对不上。冬梅气得直咬牙,好个章妖精,问题还没搞清楚,就打我的小报告。院长,如果是我的错,本人绝不推卸责任。如果查出来与我无关,你又啷个处理呢?旋即,院长的脸色黑得像包公,还轮不到你操心,不管是哪个的错,一律严肃处理!冬梅心想,我一不偷,二不贪,还怕审查?当晚,冬梅反复琢磨,折腾一夜,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突破口一一核查药品领取票据。次日,她向章红梅索要票据,章把嘴一撇,你自己兜着吧,莫把屎往人家身上抹。冬梅毫不示弱,你别高兴得太早,笑到最后的不定是谁呢。章红梅双手一拍,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笑多久?冬梅咬着牙,真想跟章红梅大闹一场。蓦地想起刘医生的话,莫去招惹章红梅哟,院长处处向着她,所以她才那么嚣张。冬梅只好强压心中的怒火,今天不想和你斗嘴,请把我领药的票据拿出来。章见冬梅下了软话,从牙缝挤出一句,查票据必须经过院长批准。冬梅把门一摔,切,狐狸精!药房对面就是院长办公室,章红梅经常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溜进对面屋,半天才顶着一头“茅草”出来。冬梅不稀罕看这妖精,嫌她肮脏。却别出心裁的给章红梅取了一个绰号一一章菜花。这名字一出炉,立马受到全院女人的追捧,私底下大家只记得章菜花,章红梅反而成了代名词。这天,冬梅推开院长门,靳院长正窝在沙发里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依然耷拉着眼皮。冬梅像放连珠炮似的说明来意。院长睁开眼,,吐出一句官腔,账目的事等院领导班子研究了再说。一周后,院长见到冬梅只字不提查账的事。章红梅跟没事似的,钻进院长室的频率与日俱增。冬梅再也沉不住气了,冲进院长室,见章菜花满面春风,正在和院长咬耳朵呢。她顿时火冒三丈,靳院长,这个账到底查还是不查?章菜花见势不妙,想溜。冬梅一声吼,站住!章折回身子,扭动着蛇腰,哼,不稀罕理你。冬梅把她摁在椅子上,今天当着院长的面说清楚,为什么不让我查票据?章红梅把头转向院长,递过去一个眼神。靳院长的脸变得铁青,指着冬梅,你太放肆了,竟敢跑到我办公室来耍横。今天,冬梅的确是横下了一条心,问题不解决,决不罢休!院长,今天我一个人来找你,算是有礼了,如果你克扣我的工资,我那农民二哥就把老的少的都带来,住在你这里,到时你还得办招待哟。靳院长气急败坏,你到时候会吃不了兜着走!冬梅反倒不急了,慢吞吞地说,院长应该明白,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自有讲理的地方!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长室。临下班时,办公室主任来到药房,李医生,下午去会计那里核对票据。冬梅一阵欣喜,哈哈,初战告捷,接下来一定要在发票上下功夫。要想清除毒瘤,首先得找到毒瘤藏匿在哪里。下午,章红梅见到冬梅立马笑开了花,好像上午的事压根就没发生过。她已把十几摞发票堆在桌上,,只等心兰过目了。看到堆积如山的发票,冬梅的头一下大了,这要查到何年何月呀?转念一想,如果放弃,自己岂不成了替罪羊?假如受到行政处分被写进档案里,等于要背一辈子的黑锅,只有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才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第二天,院长室突然锁门了。靳院长开始在各科室转悠,像在视察工作,又像在和下属套近乎,弄得医生们都紧张兮兮的。章红梅在会计室待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人透露,她家有几个亲戚在县城当官,时不时去巴结一下,犯了事才有靠山罩着。一天,章红梅满面春风地回到医院,直奔药房:姐,你都查了一个月了,还不嫌累?我看到这堆发票心里都堵得慌,你不想放弃吗?一天,冬梅拿着几张票据进了院长室。靳院长用余光扫了她一眼,继续看报纸。冬梅把票据放在院长桌上。院长,这几张领药票据是涂改过的,我认为问题就出在这几张票据上。院长瞄了一眼发票,去把章会计叫来。章红梅扭着蛇腰进了门,倚着院长的沙发,十分得意。靳院长指着桌上的票据问,这是怎么回事?章红梅嘟着嘴,我哪晓得哟?反正我是按票据记账,有错也不在我身上。冬梅懂了,这妖精想反咬一口。章红梅,你的意思是我涂改的票据?章反驳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冬梅把桌子一拍,你别血口喷人!靳院长站起身,你们两个吃饱了撑的,都给我闭嘴!两枝梅安静下来。靳立马变换了语气,究竟是哪个的错,医院党支部自有公断嘛。十天后,靳院长在全院当众宣布:李冬梅因涂改票据,贪污公款8495元。院党支部决定,给予李冬梅记过处分,停发工资一年。冬梅懵了,她没想到是这个结论,站起来想申辩。靳院长把手一挥,散会。冬梅孤零零地立在会议室的角落里,看着旁边的一盆君子兰,眼眶里的泪水如决堤般涌了出来。晚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冬梅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查了一个多月的账,到头来还是被浇了一头屎,八千多元可是一年半的工资呀(当年是九十年代初期),这不是断了我一家四口的生计么?冬梅的心一阵抽搐,翻身下床,走出门。迎着飘飞的雨花,她的心一片暗淡。蓦然想起电影《窦娥冤》,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窦娥去了天国,我还活在人间。人活着就要有骨气,不能白白的遭小人暗算,我一定要上访申诉!冬梅找到区卫生院何院长,说明来意。何院长一句话把她挡了回去,龙凤卫生院对你的处理决定没得错。冬梅急了,你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辞,我请求区卫生院重新调查此事。何院长把眼睛鼓得圆圆的,你算老几?我凭啥要听你的?在这之前,有姐妹劝告冬梅,靳院长是何院长点名提拔的,投诉靳院长岂不是打了何院长的脸?冬梅不甘心,决定去县里喊冤。在跨出门槛时,她回过头,冲着姓何的喊道,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休想一手遮天!县卫生局门前挂着的牌子斑驳点点,就像垂暮老者脸上的老人斑。冬梅的心头不是滋味,她对这栋大楼太熟悉了。当年读医师进修班,她被评为“优秀学生”,在青山卫生院被评为“乡村好医生”,先后受到两任局长的接见。今天,她却以上访者的身份来到这里。她把泪水咽进肚里,推开了局长办公室。局长正伏案写什么,抬头见是李冬梅,很是惊讶:好久不见,李医生,请坐。局长为她沏了一杯茶,温和地问:怎么回事儿?见到我就吓哭了,我是一只老虎吗?冬梅破涕为笑,抹了一把泪,把上访的内容向局长一一道来。局长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良久,才把目光转向冬梅。单从龙凤卫生院上报的材料来看,是你的错。现在看来,我犯了官僚主义,没有派人下去做调查研究。如果你真是被人诬陷了,陷害你的人就是在犯罪。这件事,局里会派人下去调查的。我建议你去公安局报案,由他们出面,这案子会办得快些。冬梅不知怎样感谢面前的“包大人”,从嘴里蹦出来的还是那句俗套,谢谢局长!走进县公安局,接待冬梅的是经侦科刘科长。此人身材魁伟,目光炯炯,两道剑眉虎虎生威,一看就是破案高手。冬梅看到他就像见到了包公府的人,一下有了安全感。刘科长作完笔录,冬梅签下名字,算是立案了。末了,刘科长和颜悦色地对冬梅说,公安局会尽快派人下去调查取证,最后会把结论告诉你的。听了刘科长这番话,冬梅的心里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几天后,果然来了两个警察,在龙凤医院调查、取证,一连住了三天。半个月后,章红梅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冬梅终于可以在人前扬眉吐气了。这时,医院的几个同仁当起了事后诸葛亮:章菜花和院长的关系太亲密了,我一直想劝你,莫去招惹这个狐狸精。我一直想告诉你,章红梅有几个亲戚在县城当官,这次你能扳倒她,肯定是遇到包青天了。冬梅不吱声,心里却像塞了一把未成熟的青葡萄,又酸又涩。前些日子,你们见到我一律横眉冷对,今天又讨好卖乖地装正神,哼,一帮墙头草!一个月后,章红梅突然回到龙凤医院,人已憔悴,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医院的人禁不住好奇,凑在一堆议论,章红梅为何只被卫生局开除,没被判刑呢?她不是犯了贪污罪和污陷罪吗?至少也得判她两年吧,难道是她城里的当官亲戚利用特权,把她从局子里捞出来了?章红梅离开龙凤医院那天,找到李冬梅:你整我,不就是想我坐牢吗?结果咋样?你还是脱不了贪污的皮,老娘反而自由了,几年后等我在外头挣了钱,再回来拽给你看!说完,旋风般地冲出医院大门,骑上她老公驾驶的摩托车消失在晨雾里。冬梅追出去,愣在医院大门,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叫啥事呀?狐狸没逮着,反而惹得一身骚。她转身来到院长室,靳院长正在把他的东西往纸箱里塞。见有人进来,抬起头,脸上立刻黑成了一口锅: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想来找岔。靳院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双眼睛像在喷火,抱起纸箱走出了办公室。第二天,新院长走马上任。冬梅这才知道,靳院长因包庇章红梅已被撤职,另行处理。冬梅马上找到新院长陈超,要求把强加给她的记过处分撤销。陈院长也想新官上任烧三把火,树立自己的威信,但对撤销冬梅的处分却爱莫能助:这不在我的权限范围内,你往上申诉吧。冬梅耐着性子,抱着申冤的决心,从龙凤赶到县域,又从县城返回龙凤。几个部门的芝麻官把她从东门踢到西门,再从西门踢到南门,辗转两年多,她的背上依旧背着一口黑锅。医院的同仁包括她以前的姐妹,眼神里统统装着猜疑,李冬梅肯定不干净,不然咋不给她平反呢?回到家,冬梅向老公有盛说起满腹委屈,哭得稀里哗啦。有盛把她拥进怀里,安慰道:为啥不去找原卫生局张局长呢?你不是说他是包青天吗?冬梅心想,找张局长没错,当年他如果敷衍不查办,章菜花没准还天天泡在“包房”里与靳院长鬼混呢。可是如今张局长已退休,手里没权,说话还管用吗?有盛见冬梅犹豫,又鼓动说,去碰一下运气嘛,就当有病乱投医。到了县城,退休在家的老局长很同情冬梅的处境,给她透露了一个可靠信息:马上要调来一位县政法委书记。听说这个人很正直,能秉公办事,过段时间你就去找他。数九寒天未到,山上已是北风萧萧,天空不时飘飞着雪花。冬梅倚在宿舍窗前,望着飞舞的雪花,她的心就像蒙上了一层冰。她神情沮丧地走出屋子,伸出手,几朵雪花落在手心,顷刻间便化成几滴冰水。她的视线模糊了,仿佛看见窦娥一袭白衣站在雪地里哭泣……翌日,冬梅拎着包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有盛赶忙迎上去,你咋个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哟?冬梅捂住胸口,那里在隐隐作痛。她缓了一口气,沉重地对有盛说,我马上去县城,听说刚调来一位政法委书记,我准备换一种方式申诉,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把这个家撑起来。冬梅苦笑着,我又不是去赴杀场,你跟去万一出了事,儿子咋办?有盛一把抓住冬梅的手,两双手都在颤抖,为了儿子,你得活着回来呀。县政府大楼的屋顶上飘扬着一面国旗,外墙挂了几幅横幅,楼里正在召开全县乡干部会议。李冬梅毫不犹豫地走进县政府大院,望着楼顶的国旗,松了一口气,然后从挎包里取出一团白布。一张惊恐的脸从大楼的一扇窗户探出来,死死地盯着冬梅。冬梅面对县政府大楼,慢慢抖开手里的白布,上面是她割破手指写下的一个血红的大字“冤”。咚咚咚,有人从楼上飞奔下来,夺下冬梅手中的白布,硬把她拖进了县政府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就是刚才探出头的那位。他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冬梅,心平气和地说,你有冤情可以申诉嘛,不必采取这种过激行为。冬梅慢慢平静下来,心想,只要政法委书记肯见我,我就有地方申冤了。她不想绕圈子,直接向主任提出,我想见政法委书记。主任想了想,走出屋子。隔了一会儿,主任返回来,带着冬梅走到三楼最后一间屋子,门牌上写着,“政法委书记室”。书记五十来岁,慈眉善目,一副菩萨相。冬梅的心里顿时踏实了,没准他真是个好人。于是从挎包里取出几张纸,递给书记。书记仔细地看完申诉材料,抬起头,一脸凝重地看着冬梅。你这个重庆知青不简单,为了申冤跑了两年多。就凭这一点,我一定要把这个案子追查到底!春节前夕,龙凤卫生院召开了一个特别会议,陈超院长在会上宣读了县委组织部对李冬梅冤案的平反决定。全院十八双眼晴齐刷刷地看着李冬梅,以为她会破涕为笑。然而,冬梅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她的笑神经已经僵化了。冬梅默默地走出会议室,来到医院的后山坡。一树腊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摘下一朵梅花捧在手心,望着苍穹下的山野,泪如雨下。
作者近照及简介
卓女,重庆沙坪坝区作协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上百篇散文、小说发表于省市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曾获2018年全国“书香三八”征文比赛一等奖,已出版散文集《远山的红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