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力 || 亲亲我的宝贝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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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我的宝贝》

作者｜刘力（陕西丹凤）

一

　　佑佑出生到今天已经四个半月。期间，我们一家从喜到悲，再悲喜交加，直到如今的欢乐，细细想来，真的很不容易，其中所有的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深深地体味。

　　佑佑出生前，老婆开着童装店，常常感觉很累，但要强的她依然选择了不断地折腾，她常常会在很晚的时候，才在整理好货品之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我们都劝她，但执拗的她就是不听。我还记得一次，老婆坐躺椅的时候，没有踩稳当，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好在身体结实，最后终于有惊无险。我曾在心中暗自埋怨了好长时间。

　　好在最后预产期只剩近乎一个月的时候，老婆终于想通了一切，她开始变得勤快，每天坚持从店里一直步行到体育场，五六公里的路程，我们一家就这样用一种久违的方式，重新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做着准备。勤勤是我的女儿，她很懂事地走在最前面，有时候也停下来拉着妈妈，这是她这个年龄唯一能做的事情。体育场上人潮涌动，似乎没有人知道，这里也有许多怀着小宝宝的妈妈，跟他们所有的正常人一起锻炼，只为将来能够有一个聪明健康活泼的小宝。

　　八月十九日，我依然记得那天，太阳似乎很懒散，没有往日的热度，一直感觉肚子疼的老婆，从租住地过来的时候，就直接吩咐开始准备，生产的征兆已经开始出现。我赶忙先带着她去了中医院，女儿出生的地方这天出奇的安静，完全没有我原本想象的那种拥挤。我们从容地只是做检查的准备，我根本没有料想，这天会是佑佑的生日。

　　女儿出生那天，老婆只喝了一碗面汤，就急急地上了产室。而这次，老婆以最快的速度吃巧克力、喝了营养快线，医生却仍然还在鼓励她再吃喝点有能量的东西助产。结果，我还在等待的当儿，医生已经让赶紧准备抱被。这时候，我才知晓老婆已经生了，母子平安，顺利出生的男孩全然没有女儿出生时候的强劲。

　　我和岳母仍然如同七年前照看老婆那样，开始轮番上阵，然而这次，我们全然忘记了这个孩子的特殊情况，我们总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却并不知道上天也会有惩戒，也会有无情的鞭挞。

二

　　八月二十一日，我像往常一样下午去店里给老婆准备饭食，正准备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岳母的电话，电话中的她已经有了哭腔，我顿时感觉有一种强烈的茫然感，但我心中依然存着一丝侥幸，我只觉得这应该只是一个小变故，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当我来到医院，看到孩子的那一瞬间，我全然呆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只是机械地听着医生和护士絮絮叨叨的交代，我们当时没有太多的主意。最后，我们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开始做着转院的一切准备。我急急去取钱，也赶忙四处求救，希望能够有更多的力量参与到这场救助中来。时间一分一秒钟过去，当我再次接到电话赶回医院交完钱，开始出来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在等待出发。我抱过小宝，紧张地看着他已经几乎毫无生气的脸，心中万分沮丧，我在心中不停地祈祷，希望我的宝贝赶快醒过来。临走的时候，女儿已经放声大哭，岳母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老婆不停地叮嘱女儿，也嘱托她的妈妈。背过身，狠心踏上车，车门关上的瞬间，依然可以看见女儿凄楚的神情。我的心也如同针扎。但现在也只能先顾着一头了。

　　车里，医生站在那里，需要不停地为孩子插好氧气，偶尔还需要给孩子做检查，我则只能抱着小宝，一动也不敢动。妻姐也一同赶了上来。行驶中每一次车跳荡的时候，我都会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跳。

　　车马上到商州的时候，小宝突然苏醒，他开始大声啼哭，我这时候心中着实感觉好了许多。我们都在车上兴奋。一直在抽噎的老婆也泪眼婆娑地问医生怎么样，我能够看的见小宝的脸开始红润，而身体也有了温度。我开始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

　　商洛市医院终于到了，在电梯工作人员的安排下，我们直接把小宝送到了五楼的新生儿科，新生儿科里忙忙碌碌的医生，态度温和，但我们这时候显然已经顾不上这些。我们只想尽快知晓孩子的病情。送完病人的医生护士已经开始收拾归去，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孤独地坐在冰冷的病房门外，后来我们就一直在讲，病房外的铁椅似乎就是一个象征，那就是病人家属的心，冰冷中带着宿命般的焦灼。

　　等待，无尽的荒凉与落寞，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哭与笑的情绪。我们看得见从其他地方赶来的父子蹲在地上伤感的背影，我们听得见家就在商州的双胞胎孩子的爷爷奶奶长吁短叹的哀愁。我们只希望，在这个充满了生死别离的地方，这一次能够上演一出真正的喜剧。

　　曾经也是在医院，我陪伴着食管癌晚期的父亲，一遍遍的在心中为父亲祈祷，我总期望能够产生奇迹，我总希望世间的悲剧不要在我的身上上演。甚至奢望他会重新选择，然而当管子插入父亲痛苦的喉咙的时候，我终于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如愿了。那种带着病痛与折磨的痛苦，又一次光临了一个与岳父有着同样品质的父亲身上。最终，医院让我们两位长辈都没有见证奇迹，他们无一例外地在混沌的痛苦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那么今天呢？我的小宝，我希望两位父辈的英魂能够在长天庇佑你。你应该不会与我们缘尽于此。我们怀着美好的期待。我和老婆一次又一次怀着强打起的精神，走入又走出医院。居住地丹鹤大酒店和医院成了我们不二的落脚点。最终到晚上的时候，一脸平静的医生把焦急的我们叫到了谈话室，用她非常专业而冰冷的字眼一字一顿地让一个个从未听说过的名词飞溅出来，老婆已经开始流泪和自责，我也只能茫茫然地看着无奈的医生，随着她的指示，一步步签着没有任何温度的免责报告。这是医院的专利，也是救命稻草般的无声告白。我们无从选择，我们在生的无助面前，只能祈祷，只能祈求，只能流泪，除此，我们绝无可能再有任何的辨识。我们期待着奇迹，我们依然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如此没有缘分，与我们诀别。就这样无语地从医院缓缓走回酒店。妻姐一家在安顿好我们之后，离开了，我则和老婆开始了百感交集的等待。

三

　　依然是那道冰冷的窗子，我触摸不到丝毫的温度。

　　医院这座代表生与死距离的不夜城，在我的心中常常有一种让人沉沦的覆灭感。我看到一张张绝望的、痛苦的、垂头丧气的面容，我也注视着一个个轻松的、欢快的、兴高采烈的姿态，我依然不知道自己会成为其中的哪一个。

　　在匆匆吃完饭后，妻姐赶了过来，她要陪着我们去等待那个宣判，那个结果。一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们谁都不肯轻易去回想昨天医生的冰冷字眼。字斟句酌在医院是一种常态，而对于所有如我们的患者家属来讲，这些不啻会是一种惊天动地的体验。

　　十点钟的时候，我们满怀忐忑地随着医生的呼叫进入会谈室，开始了一次艰难的对话，当听到小宝病情开始缓和稳定的时候，老婆又一次开始流泪。而我也非常激动，声音中带着一丝的颤抖。最终在再次签订了一些例行性协议后，我们再次从医院走出来，开始心情变的稍许有点轻松。此后的好多天里，我和老婆讨论最多的就是小宝的病情。我们一次又一次从绝望的渊薮中脱身，又一次一次地陷入到无边的绝望中。一天中午，老婆又一次开始自责，我和妻姐都劝说她想开点，老婆突然冲着妻姐莫名的发火。两姐妹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但最终当老婆终于在泪水涟涟的梦中回转过来的时候，她开始痛切自责，并且终于能够好好说话，她知道最近以来，好几天，妻姐忙前忙后，大家都付出了很多很多。尤其是妻姐的那句“孩子是咱们大家的孩子”，深深感染了老婆。她终于稳定了情绪，开始为小宝的吃奶问题发愁。

　　妻姐因为已经耽搁了好几天，陪着老婆挑选了一款吸奶器之后，她就要回去了。我和老婆尝试着用吸奶器，慢慢来进行抽乳，但因为是手动的，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反而让老婆痛不欲生。最后她没有办法，为了让小宝能吃到母乳，最初的几天里，她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挤奶的办法，在张开的母乳采集袋中一次又一次忍受着身心带来的巨大疲惫与痛楚，看着流出来的乳汁，闪动着甜蜜的忧愁。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乳腺终于因为没有很好地疏通而居留了，老婆腋下也长起了疙瘩，她很担心母乳失去，只好求助于催乳，在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之后，她和我商量，最终决定在网上购买了一款自动吸乳器。在等待的那几天中，她依然只能凭借着自己的手，一次又一次，在焦急与痛苦中想象着小宝吃奶的情形。

　　我一次又一次在电梯中穿梭，在医院中游走，端着的杯子中不仅有采集来的馨香母乳，更有我们对小宝的一颗虔诚之心。

　　医院每隔两个小时需要给孩子喂一次奶，奶量从开始的10毫升，到最后的40毫升，老婆需要每天精准计算送奶的时间。自动吸奶器终于到货了，我们一次又一次查看着物流的进展，一次又一次催促着孩子的姨父赶快把东西送过来。然后就是更加急切的等待。

　　终于在一个下午的时候，我们拿到了。阅读说明书，老婆激动万分地为小宝采集了第一次非常充足的母乳。本来一次只位20毫升的量，老婆却总担心不够，她总希望能采集多一些，让儿子可以多吃些，于是采集袋上每次都是40-50毫升。

　　为了补充营养，老婆不得不在早餐桌上，多拿一些食物，只是担怕自己突然断了奶，儿子饿着。

　　她上网查资料，得知生的花生豆可以催奶，立刻就不顾劳累，去超市购买花生豆，然后闭着眼睛吞咽花生。又知晓猪蹄下奶，便立刻打电话询问妻姐，哪里有猪蹄买。买回来的猪蹄油腻闪亮，老婆强忍着，开始一口一口吃，但最终依然还是没能吃完。我们想猪蹄汤该可以下奶吧，于是就在盆中的猪蹄上浇上开水，充作猪蹄汤。然后在外面吃饭，也专门挑选一些尽量有营养的汤汤水水去吃，生怕自己没有足够的营养，让小宝挨饿。我对老婆的担忧常常嗤之以鼻。医院里，没有了母乳，还有奶粉呢，怎么可能让你儿子饿。但老婆自有她的一番道理。对于一个哺乳的女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于是我只能闭嘴。

　　有好几次，凌晨四点左右的时候，老婆催着我起床，她已经开始为采集母乳做着各种准备。而后，大约在不到五点的时候，我便只能顺着酒店的大门溜出去，然后怯怯地喊着自动门内值班的保安开门。一路走过去的时候，我单薄的衣服终于让我见识到了商州凌晨的冷意。

　　街道上极少的车辆飞驰而过，我就这样独自一个人匆匆走过去，然后在许多毫无惊讶的眼神中，快步走上五楼，摁响门铃。清脆的声音顿时在宁静的病室响起，没多久，护士就走过来，娴熟地把采集袋收拢，然后签字离开。我这时才好像松了一口气，开始慢慢地把手中毛巾中的水拧干。看着水滴落地的淋漓，我的心中荡漾着无比的喜悦。

四

　　一门一窗，是新生儿科通往外面的生门。

　　这里每天有一批患儿从商洛的各个地方辗转而来，更有大量的亲属淹留这里，祈望自己的一份守护能够最终收获平安与幸福。然而对于刚刚从死亡阴影下缓过神来的人来讲，这里却只是冰冷的所在，大家在外面尽管可以高谈阔论，可以口若悬河，但在医院，在这里，所有的人只能低声谈论孩子的病情，交流着养儿的经验。在赤日炎炎的夏末，我们所有的人却只能在这里感受苦痛。

　　在这里，每次一到十点，窗外就聚集着大量的探视者，他们都希望第一时间就能与孩子的主治医师见面，了解到自己孩子的情况。我们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对小宝进行疗治的是一位娇小的女医生，她的名字叫陈婷。窗外的科室人员介绍上没有她的名字，但她认真负责的态度却也让我们放心不少。我们常常能够在她温和的笑容里看到负责的操守，我们更能够在她忙碌的身影里看到坚定的执着。这是我们乐于看见的，尽管有同学已经千方百计联系上了科室主任贾医生，但一连好多天我依然还是没有直接去找。我只希望在这位虽瘦弱但却异常坚定的女医生手中，我的小宝，我的还不满一周的儿子，能够收获巨大的奇迹。

　　医院里，我们曾经两次获得把孩子抱出来做检查的机会。老婆已然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她的神情凄楚而悲怆。我理解并懂得她的这种心绪。但我依然还是忍不住指责她不要太过于伤感。

　　做核磁共振。小宝刚从医护室抱出来的时候，已被打过针的小宝眼睛上蒙着纱布，沉沉的睡梦中让人感觉异常瘦小。老婆又忍不住哭出声来，而后从护士手中接过孩子，便一刻也不想松开。从楼梯上下来，老婆不住呓语般对着孩子说话，最终打了麻醉针的小宝还是醒了过来，结果是好长时间，即使询问医生给孩子喂了奶，小宝却仍然不能入睡，磁共振该怎么办？无奈之下，老婆最终只能把做磁共振的机会让给其他人，然后被我抱着哄睡熟了的小宝交到了妻姐手中，由她去给孩子做检查。老婆担心自己再次吵醒孩子，直接选择了转身离开，躲在远远的地方探头看着睡中的孩子。检查结束的下午，妻姐就回去上班了。老婆非常兴奋地说起小宝，小宝冲自己笑呀，小宝怎么灵性呀，凡此总总。内心更对母乳喂养充满了一种莫名的祈望。

　　第二次是做心脏B超，依然是需要哄睡。老婆把小宝抱在怀里，最终依然无法让孩子真正熟睡，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无奈下只能再次把孩子交到我的手里，我抱着小宝，好像捧着一个轻盈的盒子，最终顺利地完成了检查。抱着孩子上去的时候，老婆又一次母性大发，她不停地对着孩子说话。我们看着护士把孩子熟练地包裹好，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医院。

　　老婆一直预感小宝一周就会出院，但却也和我依然希望孩子能够再多疗治几天，最终在与医生的反复探讨讨论之后，我们决定不再住院，8月29日周一，准备许久的我们终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回了小宝。小宝在护士的怀中低低的哭泣，他的声音始终不大，我心中忐忑地看着护士熟练地为小宝擦拭屁股、换纸尿裤，然后终于把孩子交还到老婆的手中，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从医院中抱出来，在许多人艳羡的目光中直直走出去，现在我们的眼中只有小宝，只有我们的孩子。

　　老婆在酒店和我多次讨论之后，我们最终还是决定给小宝起名天佑，取“上天保佑”之意，我们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平平安安。就这样佑佑在睡了好长时间后，我和老婆抱着他又去了商洛儿童医院，找那位很有点不负责任的医生给孩子做了保健检查和指导，然后等来孩子姨夫的车，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回家了。

　　佑佑一路上东张西望，静静聆听着来自姨夫车上的音乐，他把所有的睡眠留在商州，却把清醒和灵性一瞬间在飞速奔驰的车上展露无疑。

五

　　年轻人没有太多的顾忌。我们直接在孩子姨夫的建议下，进了他家。女儿几天不见，似乎瘦了不少，她跟姐姐刚刚洗过澡，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甚至对我们还会有一点小小的排斥。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已经好多天没见，我的女儿有点认生了。

　　女儿一直对佑佑有些耿耿于怀。刚生完孩子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老婆就听到了女儿充满稚气的怨怼：说好生个妹妹，生了一个弟弟。但一天不到，她就又开始对这个到来的新生命充满了好奇。而在佑佑开始危险的时候，看着爸爸妈妈焦急忙乱的庆幸，她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得知佑佑住院可以在二十八天之内报销，我立刻抓紧时间给佑佑上户口、办医保，最终又在一天之中紧急去了商州，好不容易等到了陈医生，陈说情况，完成了报销，然后又急急忙忙踏上回程。去的时候，我把从家里拿来的孩子粪便的清样交给医生查看，得知无大碍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放下来。

　　回来的时候，佑佑正在睡觉。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爸爸妈妈，他的所有亲人为他的出生做了多少努力。

　　姐姐有一个大脑袋，生下来七斤四两，五十五公分，我们常常戏称她为“大头女”，而我的佑佑生下来只有五斤八两，入商洛医院的时候是五斤六两，好在他的身长却也有足足五十公分，也可让他在未来有一个大致的好底子，不至于太跌份。我也更愿意相信我的佑佑可以在未来能够健康茁壮成长。

　　一直以来，我希望给我的女儿、我的儿子写一点文字，靠自己并不怎么健劲的笔力，能够记录下他们的成长，期待将来有一天，他们可以知道，自己的过去曾经是怎样的一番模样。

　　我们一家四口现在依然还蜗居在学校租用来的一室一厅对面两开的房子里，生活贫瘠而丰富，苦痛而幸福，也许我们更愿意相信，痛并快乐着的日子才是人生中最最美好的事情。四个多月以来，老婆每天睡的很少，给孩子喂奶的她不得不在晚上一次次爬起来，辛劳而痛苦地照看佑佑，她也不止一次抱怨没有给两个孩子创造好的条件，但现实也只能教会我们忍耐。我们没有办法选择，我们只能在自己的选择中尽量轻松地走下去。

　　亲亲我的宝贝，你们听到爸爸妈妈的呼唤了吗？

　　阿门！

——2016.12月28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