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梅 | 废墟之上

 


我和你,隔着鸿蒙的时间,在辽远和苍凉之上,用眼神交换灵魂的方向。你的名字叫废墟。

——题记

废墟,字典上解释:城市、村庄遭受破坏或灾害后变成的荒凉地方。这样说来,我所见到的那些所谓破败荒凉之地并不能成为严格意义上的废墟。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名称来命名,姑且也称其为废墟吧。

这是一处废弃的厂房。

衰草离离,断壁残垣,寂然无声。沿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走下去,到处可见废旧的房屋,有的年代久远些,窗棱上落满了灰尘。风轻轻一吹,尘屑四处逃散。有的已经翻新,铝塑门窗的痕迹还比较鲜明。同行的朋友告诉我,厂房新迁,人员已经撤离,这些翻新过的宿舍楼早已人去楼空。就像一杯新茶刚刚沏上,主人临时有事离开,转瞬之间,新茶已然放凉。纵然是芽尖新泛,一瓢水过,热气散尽,即化为陈茶,滋生许多凉意。于身于心,陈茶都是昨日黄花,陡留一声叹息滞于喉间。

我看不见窗内的世界。也许它曾经鲜活过,叠印了许多生活的唱片。推开窗子,旧世界复活,所有歪斜的记忆,都将一一复苏。而我终是没有靠近,纵然窗内的世界曾经如火如荼,时至今日,当遭遇生命中的变数,也唯有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不愿打扰那些眠着的灵魂。是的,万事万物皆有魂魄。记得幼时养花,乐颠颠抱回家去的花苗,经不起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热度,毅然选择了陨落。当我看到她们苍白枯黄的面颊,心上虽然难过,却也是小孩子心性,多少有些没心没肺。败就败了吧,兴许是自个没有养花的天分,花人分离,也属天意。如今年岁渐长,眼见着青枝绿叶的花卉水灵灵绽放,心上总没来由闪出经年弃花的荒诞。想来,我也是冷落了花魂,伤了她的心,所以,她再也不愿与我为友,决然离去了吧?

我惧怕再伤害那些娇嫩的花儿,迟迟难下决心重拾花事,时隔多年,面对浩荡花海,我默默守望,静静欢喜。惟愿一切花魂安好,免遭荼毒。

朋友一一为我指认沿途所见。这是搅拌机,那是过滤器……,万马奔腾瞬息在耳膜激活,连同那些匆促的脚步、晃动的身影以及翻炒得很热的笑声,纷至沓来。我脚下的地面渐渐灼热,晃动,呻吟,窒息。继而全国各地通过传送带,也将和我一起,和这些滚烫的瓦砾石子一起,涅槃,升腾,锐化为一种力。那是对生活满腔的热望和激情,也是生命的最高礼遇。

一阵秋风来袭,我缩了缩脖子。眼前的庞然大物屋子沉默着,不着一语。我不知道那些锈迹斑斑的皱纹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昔日的梦想,更不知道这份沉重的梦想究竟实现了几分。

天空灰蒙蒙的,几缕迟到的阳光,混混沌沌。院子里胡乱堆放着一些圆形的柱状体,朋友说,那是抵账的水泥管道,因为外面欠账一直要不回来,这些东西就充了欠款。如今,它们已经在这偌大的院落听尽雨声又雪声,还是嫁不出去。看来,它们也只好做老姑娘了,守着这寂寥的厂房老死在苍茫的天底下。

由于人迹罕至,许多地方都成了草的部落。各色叫不出名字的草棵,几乎长成树的模样。秋风一吹,呼啦啦乱响。我疑心那是某些不眠的魂灵孤寂的呐喊,侧耳听听,还真的能听到几则陈年旧事。可惜时过境迁,一切如烟,似水,岁月早已为作古的繁华,竖起发黄的旧幡。猎猎风声,掀动历史的一角,露出一簇清绝的芦苇。

这簇芦苇很醒目,远远的,我就瞄见它们了。无端地喜欢,发自内心的。尤其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神韵独特。左右都是废墟,是颓废的碎片,前面是破旧的围墙,唯有它们偏安一隅,倔强地对抗着秋风。而且它们全然不顾天气的寒冷,一径地高昂着头,婀娜中透着英气,固执中显出妩媚。比《诗经》里的蒹葭多了份阳刚,比湿地的芦苇多了份高傲。这是一个流放民间的诗人,狷狂而清绝。信笔挥洒处,云开雾散;举手投足间,气贯长虹。我爱这样有骨气的芦苇,我爱这样疏狂的诗人。

不知怎地,看着它们,我的脑海里突然跃出李白、苏轼、辛弃疾、毛泽东……,李白的“拟把疏狂图一醉”、苏轼的“何妨吟啸且徐行”、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毛泽东的“欢喜梅花漫天雪”……这看似柔若无骨的芦苇呵,与我钟爱的诗人们重叠,他们觥筹交错,笑谈人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陡然滋生的浪漫,让我失神良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诗经里的别名让芦苇多了一抹唯美优雅的神韵,秋天漠漠,芦苇在长风之上,成为绝唱。

或许,这就是废墟唯一残存的想象,也是废墟喂养的灵魂。那么我的此番探寻,是不是也在无意间充当了一个看客,见证了废墟的从容不迫?

著名学者余秋雨老师也曾写过一篇《废墟》,他认为废墟有一种形式美,把拨离大地的美转化为皈附大地的美。我穿行其间,倒是没有感受到这种人文的美。我更多的是体味到一种苍凉,一种被遗弃的不甘和自尊。不过,余老师在文中有一句话我还是很赞同的,他说“废墟表现出固执,活像一个残疾了的悲剧英雄”。是的,废墟残而不倒,顶天立地的形象,刻骨铭心。

废墟是一个悲剧,是一个旧世界的毁灭,是时代层累的沧桑。也许不久的将来,它必将被隆隆的声响碾得更碎,它的所有骨骼终将被软化,坍塌,从尘土中来,到尘土中去。所以,在命运的丧钟敲响之前,他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就像一位离开战场的老军人,依然保持着谨严的军容和仪态。我对英雄肃然起敬。

是的,废墟纵然是代表过去,但它又肩负着开启未来的重任。只有打碎,才能重组。只有彻底掏空,才能重新注满。废就废了吧,只要我们的精神不废,何愁建设不了一个新世界呢?

我以为,废墟是另一种形式的存活,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庄严宣告,是绿叶对根的情意。我常常在废墟之上逡巡,寻找一些细节,用以佐证废墟的死而不倒。这种追溯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怀旧,而是一种内在情绪的终结。

生活要继续,废墟只有活在我们的意识里,才会焕发生机。感谢那些草、芦苇以及许许多多提醒我关注生命的物事,它们用另一种语言解读了废墟的诗篇,而我,只能以浅薄的文字,为它批注。

废墟之上,风声猎猎,一切死去的,都将重组,也许这才是废墟的使命。


作者简介


张红梅,女,笔名文竹若风,生于1974年,河南洛阳人,现居三门峡义马。作品以散文、小说、诗歌为主,散见于《当代散文》、《牡丹》、《辽河》、《少年作家》、《思维与智慧》、《辽沈晚报》、《教师报》、《教育导报》等。诗部分入选《河南散文诗年选》、中英双语《当代诗坛》、《中国当代亲情诗文选》等。文字观:灵魂深度写作,作文即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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