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红 | 岛上有野狗叫( 11-12)【中篇连载】



 

稀稀拉拉的几只乌篷船,咿咿呀呀的停靠在德盛码头边,一溜串木石结构的码头泊位,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拥挤和喧嚣,而是格外的冷冷清清。

“喺喺!”

最后一个弯腰钻出船舱的蓝菲蓓,蹬上刚清洗利索防滑防水的竹板履,在湿漉漉的船板儿上磨行着,蹭出一串清声晰气的音响,一层冥冥的水上薄雾,依然轻盈漂浮在清绿莹莹的江面。

这样的冷清氛围,使得一直想着三哥的蓝菲蓓,不禁打了一个很短促的寒颤。

深秋的江风,围绕着蓝菲蓓的脖颈和脸颊打旋,也是冷冷清清的气息,似乎也在喺喺作响。

“吱嘎吱嘎……”

蓝菲蓓和稀稀落落的几个同船渡客,在韧性十足连接船岸的跳板上,起起伏伏的弹蹦了几下,就安安全全的落定在实地之上了。

她抬头望望有名的六十六级青石台阶,以侦察兵的锐利目光,才能隐隐约约的看清:六十六级台阶的两旁,杂草丛生,经年堆成的厚厚青苔甲垢,和陈积时光的腐枝叶尘,无不诉说着小城的悠远历史。移目更高处,阴沉沉的台阶尽头,有冷森森的钢盔微弱反光,和寒气飕飕的枪刺之光在游荡,无不炫耀着它们企图的武运久长。

“蹭蹭蹭……”

还是粗布蓝底白碎花大对襟衫打扮的蓝菲蓓,把女儿家们引以为骄的曼妙小蛮腰,全都隐身于大笼大袍的农妇装饰里,生怕露出一丝丝面容姣好的痕迹。

蓝菲蓓挽起家家都有的青竹篮儿,随手捏捏乌黑发亮的发髻儿,觉得发髻依然紧结一团,这才大踏步的拾级而上。

……

“站住站住,干嘛的?检查检查,都得检查。”

刚上完最后一级台阶的蓝菲蓓,还没来得及平息平息呼吸频率,一阵乱糟糟的喧闹声,猛地刺进了她的耳膜,循声望去,只见上刻“德盛门”的城门洞子外,左右各有一圈不太高的麻袋围子,每一圈麻袋围子的圈梁上面,都架有一挺铅亮铅亮的歪把子,每挺机枪的屁股后面,各有一个说不清是站还是跪的小鬼子,在那里虎视眈眈。麻袋围子的外侧,杵着两行歪戴帽子斜穿衣,或端或两手耷拉在横挂背后的三八大盖,人称“黑狗子”的二鬼子,二鬼子们的排列走向,大致与两个木栅栏的张开走向平行,木栅栏上饶满了刺蓬样的铁丝,他们根本不敢靠近此物。其中只有一个唇露两颗大号黄板牙,叼着烟屁股狠抽的鬼子帽,手按“王八盒子”的枪把儿,杵在哪里对一个头发花白凌乱,体态瘦小羸弱的小老头儿恶狠狠的瞎咋呼。

“老、老总,俺俺家就三只嫩鸡仔儿了,卖、卖了好给老、老伴儿抓药。”小老头儿的牙根有些松动,声音就结结巴巴的直漏气。

“他奶奶的,第一个就碰上一穷鬼,真他妈晦气,滚滚滚。”黄板牙满脸不悦的歪了歪头。

“老老总,好好好人呐。”小老头宝贝似的抱着鸡仔儿,对黄板牙感恩戴德的连做俩揖。

“去去去,下一个。”黄板牙貌似烦不胜烦的挥了挥手。

“嗦嘎,鸡的,带走的,大大的不行,留下留下的”黄板牙的话音刚落,却听到他们后面有监军的口气在叫。

“太、太、太君,行行好、好吧,老、老伴等着抓、抓、抓药啊。”小老头儿紧紧的把鸡仔儿护在怀里,发音的声线,更加哆哆嗦嗦的了。

“八嘎,犒劳犒劳皇军的不干,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的。”一个除了哈喇子流得长,其余四肢和上半身都短短的狗屎黄,眼睛瞪得像猪蛋,不由分说的一把掏进小老头儿怀里,生拉活扯的拽过鸡仔儿。

“老老总呀,太太君呀,救救救命的呀……”小老头儿语无伦次的扑向鸡仔儿,扑簌簌的老泪,在脸上那极度松弛的沟壑里纵横。

“八嘎呀噜,你的,良民的不是,死啦死啦的,死啦死啦的,八嘎呀噜。”另一个身长更为短粗的小鬼子,一边恶狠狠的举起枪托砸向小老头,嘴里还不停的嚷嚷着。

“哎哟、哎哟、哎哟……”随着小鬼子三八枪托的伦圆和几次没命的砸下,瘦弱不堪的小老头儿,捂着皮骨嶙峋的腰部,瑟缩成团的痛苦呻吟,和着越来越小了的声息一起飘逸。

“哈哈哈,米西米西的,哟西哟西。”刚在大施淫威的两个小鬼子,好像没看见地上有人似的,枪刺上挂着稚声嫩气的小鸡仔,一路嘻嘻哈哈的踏进了麻袋围子。

……

“干嘛的?”黄板牙发问的声音,明显的柔和了一些。

“去‘仁爱医院’,有事。”蓝菲蓓晃晃青竹篮儿,神情自若的说。

“去医院要空瓶子干嘛?”黄板牙边检查边问。

“买酒精和碘酒,要如数返回空瓶子。”蓝菲蓓实话实说。

“什么?这些可都是皇军的控制物资呀,你还能买?”黄板牙满是疑狐的追问道。

“我是江心岛‘贵仁诊所’的护士,给人做针灸要用,”蓝护士还是实话实说。

“是吗?进趟城就几个空瓶子?”黄板牙心有不甘的追问,“就不办点别的啥事儿?”

“岛上的‘矶谷龟二’太君,明天针灸就没消毒的了。”蓝护士貌似答非所问的说。

“哦,也是为太君服务的呀,嘻嘻嘻嘻,开路!开路!通通的开路。”黄板牙一听到‘龟儿’俩字,就像见到了他仙人板板一样,不用说也一脸媚笑的立马放行了。

“哆、哆、哆……”

刚通过通关验行的蓝护士,穿行到小城门洞的尽头之时,忽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孱弱背影,在她的眼前漫无目的的郁郁而行。

苍老的背影,古老的城门,一幅小城沧桑的灰色油画。

“大叔,还疼吗?”蓝菲蓓疾步赶上背影,关心恻隐的问。

“什么?姑娘,你是在问我吗?”背影闻声抬起头来,声线清晰的反问道。

“哦,对不起,大叔,我认错人了。”蓝菲蓓这才看清此背影,并非彼背影,因为“哆哆哆”的声音,来自此背影指点路面的盲杖,刚才那个小老头儿,不是盲人。

“没事没事,好心的姑娘,”此背影感激绵绵的说,“我到城里来讨点饭吃,已经两月了,你是第一个叫我大叔的,菩萨会保佑你的。”

“还没吃饭吧,大叔,家里就没人管您吗?”蓝菲蓓给此背影买来几个火烧饼,随口聊到。

“唉,哪还有家人哟,姑娘,”此背影长叹一口悲气,心有余悸的回忆道,“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叫小鬼子给枪杀了,姑娘媳妇更惨,鬼子把她们糟践了才杀的呀,有的是扔进火堆里活活烧死的,唉,遭孽哟。”

“您们是哪个村?”蓝菲蓓问这话的时候,是把牙槽子死咬着说问。

“清风村的,我那天是在林子里睡着了,才活到今天的。”此背影那空荡荡的眼窝里,渗出了几滴近乎胆汁的泪水。

“天呐!又闻‘清风村’几个字。他妈的菅枝部寺朲,他娘的司卟尧涟,他奶奶的日本杂种……”蓝菲蓓的心里,越来越怒火满腔了。

“嘀嘀嘀——”

还沉浸在怒火中烧的蓝姑娘,突然听到斜刺里传来一阵骄狂的鸣笛声。

“哗——”

一辆屎黄色的军卡,疯狗似的飞奔而来,碾得一路积水,肆意飞溅,行经此地的路人,纷纷四下里躲闪,好像路遇瘟神突降,唯恐避之不及。

“哎哟!”

眼看就撞上屎黄色的盲人乞丐,一声惊叫连扑带滚的退到墙根,好歹躲过了致命的这一劫难,但是,污积的浊水,还是溅得满身都是。

“哟西,支那猪的,死啦死啦的,活该。哈哈哈……”

一阵戏虐他人的狂吠声,随狗皮膏药招魂幡的飘摇而飞散。

……

“咦!大叔呢?”人气渐高的时候,经这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蓝菲蓓一回头就发现“此背影”没了踪迹。

“最要紧的事,是找到三哥。”蓝菲蓓四处看看,再次捏捏乌亮亮的发髻,心若明镜的安排了自己眼下工作。

拐来拐去转去转来,多以青石为砖的小城建筑,古朴坚实又随心所欲,布局貌似无规无则的石巷子建筑群。

蓝菲蓓胸有成竹的在巷子群里钻进钻出,很顺利的就找到了,那个不太起眼的“红十字”标志,她更关心“红十字”下面的招牌——仁爱医院。

“嗑、嗑、嗑……”

长约摸两米六,十来公分厚,宽窄不等的青石板,铺就了这条小城最平整、最洁净、最堂皇也最幽深的城中古道。蓝菲蓓的竹底儿鞋,正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清脆的敲打着顺路上行。

“噗、噗、噗……”

刚才还是一路步履矫健的蓝菲蓓,一踏进“仁爱医院”的大门门厅,就觉得鼻腔有点不大舒服,痒酥酥的难受,于是,一边朝二楼漫步而去,一边使劲的揉揉鼻头儿,索性两只脚分别站着一级楼梯,停下来“噗噗”的打了几个响鼻,以期消除抑或减缓这种不适。结果是作用不大,只得继续上行。

“喺、喺、喺”

蓝菲蓓的一只脚刚踩上第三级楼梯,就觉出鼻腔不适的程度越来越严重了,好像有一支无形的痒痒挠,在鼻孔里轻轻的来回倒腾,致使喉头儿也痒氧得难受。呼吸的频率,好像也打乱了节奏似的,只有“喺喺”的单口吸气,至于正常的呼气声,就显得非常的薄弱了。

“姑娘,咋啦?”一位手提清洁桶的大嫂,慈眉善目的看着她问道。

蓝菲蓓微眯着双眼,仰头望天似的张合着双唇,一言不发的摆摆手,似乎在说“没事的。”

“哦,是你呀,哪里不舒服?”从二楼下来的一位白大褂,赶快伸手扶住她,关心有加的说,“快上去,我看看。”

蓝菲蓓表情不变,紧紧抓住白大褂的手,使劲的摇摇,把个白大褂糊弄得一头雾水。

……

“天花板上有啥看的?这小姐一直就这样瞅着。”

“那上面是有药呢?还是有钱哟?”

“你说些啥哟,掉钱的话,只有往地下掉呀,哪会往天上跑呢?”

“真的有馅饼掉下来吗?”。

……

越来越多的就诊者和医务人员,聚集在蓝菲蓓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人潮团儿,纷纷七嘴八舌的追根,继而抬头望天的溯源,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就像是在受谁指挥似的,齐刷刷的偏来偏去。眼光都是一片的茫茫然。

“濑子,快快的看,快快的看,东亚病妇的有。”人潮团儿的外层,有一个半老不嫩的和服娘们,在哪里嘲笑的指指点点。

“堀子,你的,大大的聪明,嘻嘻嘻,东亚病夫的,有,东亚病妇的,也有的。”与菟朴濑子同行的另一个和服娘们,母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点头回答道。

“啊嗛,啊嗛,啊嗛。憋死我了。”蓝菲蓓结实而又响亮的喷嚏,使人群收回了目光。

“哈哈哈哈哈……”,   “啊、啊。”,正在专心“啄米”的司卟伊堀子,没留神,被蓝菲蓓的喷嚏声,惊得“啊”声连连。

……

“吥、吥、吥——”

“啊、啊、啊——”

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传出两短一长的奇怪声响,像狗放屁似的,几乎与司卟伊堀子的“啊”声同步。

“三哥哎,”蓝菲蓓皱皱鼻子,晃晃白大褂的袖子说,“你这儿的来苏儿气味太浓了吧,闻起来怪不舒服。”

“好像不只是消毒水的气味吧,”钟国汉也皱皱鼻子,凭空嗅了嗅就判定道,“奇怪,哪里来的一股恶臭?”。

“呸呸呸,真他妈臭。”看热闹的人们都纷纷掩鼻而去。

……

“又没碘酒和酒精了,是吧”钟国汉医生瞅着篮子里的空瓶儿说。

“是啊,是啊。”蓝菲蓓点头说,“沙老板说我们是小诊所,不比你们大医院的财大气粗,常备的医疗用品,都能养活我们好几辈子了。”

“你看这场面像财大气粗吗?”钟医生四下里指指,看看不似往昔热闹的冷清场面,自嘲似的反问道。

“比原来是要萧条许多了。”蓝菲蓓一边实话实说,一边跟随钟医生,朝外科诊室走去。

“嗑呲、嗑呲、嗑呲……”

钟、蓝二人快到外科的时候,都猛然听到一阵“可耻可耻”的碎步声,听其节奏,分明的急不可耐。

“哦,难怪这么的臭气熏天。”俩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两个似曾相识的和服女人,同性恋似的紧贴在一起,一前一后的匆匆赶进厕所,前面那个倒背着手,死死的摁住屁股丫子,后面那个在替她打掩护,时不时就刨弄一下后腰凸起的布包包。

“后面还在流汤洒水的,不臭不可闻才怪。”三哥钟医生向蓝菲蓓解惑道。

“什么流汤洒水哟?是你的病人吗?”蓝菲蓓虚心请教的不耻下问。

“我是外科,她们咋会是我的病人呢?她是皇军送来的妇科病人,来好几天了。”钟医生推开外科诊室的门,把蓝菲蓓让进屋里。

“妇科你也这么熟悉啊,嘻嘻。”蓝菲蓓很随意的捏捏发髻,态度很是认真的说,“一个碘酒瓶子,四个酒精瓶子,点数吧。”

“就这点东西,还用得着清点吗?你在考我的智商啊。”钟医生貌似没话找话说,“别看那娘们是个妇科的病人,但在我们仁爱医院里,那可是名声在外呐。”。

“是吗?就因为她流汤洒水?还是仅仅因为她是日本人?还是因为你的另有隐衷?”蓝菲蓓貌似调侃的说,“快检查一下瓶子有没有破损,出门我可不认账了哟。”

“你说啥呢?你其它想象也许都成立,就是没我的啥隐衷。”钟医生大声武气的说,并顺手接过蓝菲蓓递过来的空瓶子。

“她到底有啥名堂出名了?快说呀。”蓝菲蓓嘴里追问道,眼睛却瞟着钟医生的手,一直瞟到了他的一只手,以迅即的动作,往裤袋里揣了一下,这才放心的瞟到他的脸上。

“就说人家不一般的流汤洒水,就大有名堂了,”钟医生把检查好的瓶子,重新放进蓝菲蓓带来的竹篮儿里,起身朝诊疗室走去。

“还是放老地方?”蓝菲蓓挽起竹篮儿,跟随钟医生进了诊疗室。

“明知故问,”钟医生捞起白布帘子,礼貌有加的让进蓝菲蓓,自己才嘴不停的跟进去了,“她叫司卟伊堀子,在一个皇军的什么官佐俱乐部服役,好几年了,一个星期以前,患沙门氏菌痢疾,上吐下泻,才到我们医院来就医的。”

“就一拉肚子的毛病嘛,还用专门的妇科?”蓝菲蓓的耳朵朝向,一直朝着白布帘子的外面,监听着外面的响动有无异常。

“问题就在这里,”钟医生夹起棉球,在那张黄裱纸上熟练的涂抹了一遍,继而,又快速的浏览了一遍,“沙门氏菌痢刚有好转的时候,她又觉得肚子还是不舒服,就上妇科去检查,这一检查就查出一死胎,这不?前后都流汤洒水的了。”

“司卟伊堀子?”蓝菲蓓的思维一个跳跃,很自然的,就跳到了一个值得推敲的地方,“烟囱寺有个司卟,叫司卟尧涟,四哥也给他做过针灸,她们不会是一家人吧。”。

“他妈个巴子,王八蛋,”钟国汉划燃的火柴点着黄裱纸,把燃烧着的这张纸,提在换药的废料桶上,轻轻的晃了几晃,看着它完全化成了灰烬,强压怒火的才压低了声音,“迅速摸清菅枝部寺朲和司卟尧涟的起居状况,活动规律,一旦条件成熟,就干掉他。”

“就是,”抗日战士蓝菲蓓,也义愤填膺的表示决心,“我们一定要为清风村的乡亲们讨回一个公道。”

“告诉老四,不可擅自行动,及时汇报情况,必要的时候,上级会派武工队的同志来配合你们行动。”县委敌工部部长钟国汉最后命令道。

“是!”侦察班长蓝菲蓓低声而坚决的答到,还做了个不太明显的军礼姿势,然后交钱,提起加重了的竹篮儿,转身走出“仁爱医院”,直奔去江心岛的回程而去。

独钓寒江雪(王定红)虽打小就钟情于字词句的较真和砌码,年轻时也混迹于川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教室。之后亦有记不清几多篇目之文字见诸于报端。然壮岁之后玩性甚浓,于是乎,游走于祖国的大好河山之间,悠哉乐哉。终成一以玩为主,码字助兴之一玩人耳。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