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里有个活物
近来常常在收快递,学校里的快递小哥都认识我了,下班了还在菜鸟驿站等我。
其实我常常听到收快递的电话就一头雾水,我说:“我刚刚收了百世的快递了。”快递小哥会说:“知道,是您又来一个快递哦。”
拆开来时,看到的内容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圆通的快递小哥甚至一度以为我是做网络代购的。有深圳寄来的高脚杯,北京南锣鼓巷寄来的手工杯子,上海寄来的兔毛披风,杭州寄来的年糕,沈阳寄来的诗集,辽源寄来的咸菜,延吉寄来的雪蛤、松子、打糕娃娃,临江寄来的野菜、蘑菇,白山寄来的木耳、人参皂,河北邢台寄来的家织布,南宁寄来的芒果,泰州寄来的白果、烧饼,苏州寄来的刺绣包包,潍坊寄来的大馒头,贵州罗甸寄来的纽荷尔橙,广西来宾寄来的红糖、罗汉果,甚至还有俄罗斯的巧克力和英国的玩具。
那由朋友、学生寄来的礼物,频频令我感到意外、惊喜和手足无措。如果说,这世上有很多自我感觉幸福的人,那么我一定是被天使格外关照的那一个。至于为何如此幸运,我并不能说清缘由。那为天使所掌管的秘密,也许并不为我们所知晓或参透。我只知道,一切给予我的,他们必与天使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或者说,天使有时以平常样貌隐匿人间,连他们自己也不自知。
快递员一边猫下腰找快递一边问我:“您就在学校对面住么?”
我说:“不,我家在二环。”其实二环也在学校附近。
他说:“哎呀,那放假了咋还邮到学校来了?”
我说:”哦,可能是哪个朋友寄的吧,不知道我们放寒假。我都不知道寄的是什么。”
他提起箱子,看一眼,说:“唔,是芋头。”
我说:“那我知道了,是广州的朋友寄的。”
抱着箱子回家,一路歇了好几回,好重。米雅一寄东西就是好多好多,昨天刚收到她从广州寄来的好大一箱荔枝干,感觉可以吃两辈子。她就是那种可以带你仗剑走涯的人。去年巫森尝到米雅寄来的广西脆柿子以后,对超市里遇到的一切柿子一概摇头,叹气。除却巫山不是云,仿佛今生再也吃不到那夜似的好豆,遇不到那美好的人了。
到家把芋头箱子放门口,我就去干别的了。
巫森小睡醒来,说:“你的快递寄的什么?是活物吧?”
我说:“不是活的,是芋头。米雅说她寄家乡的芋头给我了。”
他说:“怎么老是她给你寄东西,你怎么老不给她寄东西啊?”又说,“不对呀。里面哗啦哗啦响,是活物。”
我翻了翻眼皮,眼前一片茫然。一是我想我就是那个你要带我仗剑走天涯的人;二是除了去年中秋节旭姑娘寄过活的螃蟹外,还没有人寄过活物给我。我让巫森看看快递地址。
他说:“哦,广西桂林荔浦的,是芋头。”
我好奇地走过去,和巫森一起蹲在箱子跟前研究。良朝竖起两只尖耳朵,胡子也一根根全部立起来,眼睛紧紧盯着纸箱,紧张地抬起前爪,扒了扒箱子,回到我脚边,觉得敌情重大,不离左右。
箱子里的动静不大,但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动。然而我没听说过芋头可以成了精,长了手脚会动的呀!
巫森拿了剪刀轻轻打开纸箱。我往外拣芋头。
芋头呈现新鲜的泥土的颜色,两端稍尖,中间粗,很大,潮潮的。包芋头的纸已经碎碎的残缺不全了。拣出两个芋头后,巫森说:“里面有耗子,你快别拣了。”
我被他一吓,不敢动了。看来白色的碎纸屑是耗子嗑的无疑了。
良朝看我害怕,闻了闻地上的芋头,躲开了。
含过去逗良朝,良朝很生气,狠狠挠了他一下。意思是,别捣乱,没看我们在忙着么,还不走开?
纸箱开着,里面那个小东西一动不动了。良朝又起身,急得走来走去。
我问巫森:”咋办?打死么?给良朝玩么?放生么?”
巫森想了一下:“我拿出去,放生吧!”
我说:“它是怎么进去的呢?”
含说:“耗子都会缩骨功啊!”
我不放心,让巫森戴上手套提箱子。
巫森戴了手套,提起纸箱出门。
不一时,他回来了,说:“南方耗子真精。我把纸箱放倒,它也不出来。好半天,才探出个小脑袋来,嘿,我一看,好小的一只灰耗子,然后它一下子就跑没影了。那个快呀,外卖小哥用脚踩,跟本没踩到。”
我给百世快递员打电话,说了快递里有耗子的事。
他说:“您签收时箱子并没有破损啊。以前有寄咸鱼臭了生蛆的,耗子还是第一次遇到啊!咋办呢?我跟领导反映一下?”
我说:“我又不要赔偿,就是吓了一跳,告诉你一声。耗子把包装纸嗑碎了,芋头好好的呢,也不影响吃。没想到,这快递还搭配送活物哦!”
快递员听了,“嘎嘎嘎”笑出声来。
我问巫森:“那只小耗子要是放到家里会怎样?”
巫森绘声绘色地说:“它被良朝看着,躲着不出来呗。最后饿到不行了,就出来说,猫大姑,我告饶了,求求你,给点吃的吧!”
我笑趴了。
晚上把寄来活物的事跟米雅说了,她说:“很抱歉,芋头还能吃么?”
我说:“怎么不能吃?耗子只吃纸,又不吃芋头。而且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真的芋头,得好好享用哦!”
说的是实话。我不介意吃和小耗子共处两三天的芋头,巫森同样不介意。以前有一次巫森给我沏了一杯红糖水,水面上浮着一只小白米虫。我说:“快拿走!”巫森看了,说:“哦,蛋白质。”然后面不改色地一口气喝掉了红糖水。我跟他说:“这几天你都不要亲我。”他却只是得意地笑。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芋头削皮切片,放锅里蒸了十分钟。蒸出来的芋头片呈美貌的淡紫色,盛在盘子里,像我正在读的《东坡乐府》里的一首词。咬上一小口,又软又糯,没魂了。比山药面,比地瓜淡雅,比土豆细腻。
压成泥,做成球,放上干酪,在烤箱烤了十分钟。新鲜出炉的烤芋球,无糖无油,有南国山谷的清香。漓江山水滋养出的芋头,根本是一切西点店里放了糖霜香精把芋头改头换面做出来的点心所不能媲美的。
这真的是我第一次见到芋头,第一次做芋头,吃芋头。我不用走天涯,就能坐拥天涯风物了。以前我只在点心和冰淇淋里见识过化了妆的辨不清真实面目的芋头。生长在北方,很多南方的花果粮食真是闻所未闻。我上高二时才第一次见到香蕉,去年才第一次吃到杨桃。读中学时,课本里说赵树理是山药蛋派,我们问老师啥是山药蛋,老师说:“大概就是土豆吧。”
我仔细看了看快递纸箱,发现上面有一个一角硬币大小的,简直不能称其为洞的洞。纸箱上,米雅做广西特产的弟弟阿胜写道:“Mia (米雅)说多吃芋头会变美。”
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芋球时,但觉香盈齿颊,岁月静好,心里果然是美的。那只我没有来得及看清的小耗子,其实是个有声有色的插曲,让我所感受到的无边风月,更有些烙印深刻的意趣在里面。
巫森却一再回味:“那只小耗子可真秀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