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如花似玉 如今抽抽巴巴

大嫂是县城里的姑娘。大哥是复员军人,退伍后安排到同发农场,家在乡下,大嫂就跟着到了乡下。

大嫂两条粗辫子乌油油的,高挑个子,白白净净,高鼻梁,两只大眼睛是两个水汪汪的湖,她看你一眼,你就不小心掉湖里去了。尤其那双白皙水嫩的手,手指尖尖长长,粉嫩嫩的十个指甲根部,有精致的白月牙。都说这样的手最巧,大嫂真是屋里屋外、炕上地下的活无所不能,女红厨艺自不必说,她无师自通能拉小提琴!

大嫂见过一个北京来的女知青江红,给《红色娘子军》配乐拉小提琴,美得有如天仙,她羡慕得不行,每天拿个烧火棍在肥皂纸箱上演练,后来卖废牙膏皮废铁啥的一分一毛地攒了一大年,专门托人上省城买了把小提琴。

大嫂会拉洪湖水浪打浪,就是那女知青站在知青集体户儿前面大水泡子前常拉的曲子。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捏住琴弓,头微微侧向左边,肩上是那把被叫做梵阿玲的东西,姿势照那个北京女知青二样儿也不差。

大嫂还会画一点国画,竹子、梅花、荷、小鸡、大虾,浓淡墨相间,是在画报上学来的,学得真是神似,孩子们说比他们美术老师画得还像真的。

大嫂就是大笑起来有一点点齙牙,婆婆惋惜说:“唉,就这么一丁点儿缺彩儿的地儿。”

念书时大嫂特别爱学习,那时正值文革没有高考,高中毕业就回家呆着了。她想去村小学代课,公公在公社当书记,一句话的事儿。婆婆却不放心,想她到底是城里姑娘,怕将来长膀儿飞了,那可就把老实巴交的大哥给逗了,便悄悄别着,不让公公给办。

大嫂去不成学校当老师,只好在家干农活,生娃。头胎就生了个男娃,婆婆挺高兴。到今天,那些代课的老师早都转正了,大嫂也不知道自己为啥没当上村小学的老师。

同发农场离家老远的,那年月交通不便,大哥个把月也回不来一趟,就不在农场干了,进了公社财政所。他老惦记开车,大嫂就央公公给大哥在县城里找工作。公公托了人,让大哥进了造纸厂,开运货的大卡车。大嫂也跟着大哥回了城,在城里安了小家。后来人家财政所的人都转正当干部了,大嫂又后悔不迭,说要是能揪出肠子来看,一定是青的。说要是有后悔药儿,多少钱也得买来吃。

一回城大嫂就害喜,吃啥吐啥,怀了小二了。那时计划生育抓得紧,厂里、居委会、计生委的人三番五次来家里做工作,见天儿来,说计划生育,一对夫妻一个孩儿是国策,任谁也不能违反,非让大嫂打胎。

怎么也是一条生命呀,这打胎不就是杀人么?这杀人咋还有理了?大嫂脑子转不过弯来,坚决不肯打胎,躲到娘家一直到生产。

小二还是个男娃。计生委那个大饼子脸的女干部公事公办来罚款,带着人一进了胡同口,就大张旗鼓扯着破锣嗓子宣传,生怕别人家不知道。看热闹的邻居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把大嫂在院子里种的蜀葵都给挤倒了不少。女干部说话糙,多难听的话也能说出口。正是大热的天,从前院后邻闻讯赶来的人也不嫌热,他们觉得这个热闹比电视节目都好看。

大嫂红着脸,紧紧抱着娃,脸上都是汗。老大还不懂事,里外屋乱跑。大嫂也不像平时那样喊他了,就是不吭声,谁说啥也不吭声。但是,女干部说了,三天内不交罚款,别说电视了,就是门框子都得拆走,不让你倾家荡产,你是不知道国策的厉害!

大嫂跟妹妹们借钱,一分不少立马交了罚款。可是人家还不放过她,逼着大嫂去医院做绝育手术。本来刚做过阑尾炎手术,这下大嫂又落下个肚子疼的毛病。

造纸厂不景气,大哥下岗了。大嫂没工作,养活两个娃,真是很吃劲。大哥兑了辆车跑运输,钱都是在亲朋好友那里东一百西一千凑的。为了早点还上钱,大嫂开始卖水果。两个娃放家里,老大看着小二。大嫂每天出门,心都揪着。借了亲戚家的外屋地放水果,大冬天一夜就把苹果都冻抽抽了,一块钱一斤上的,到头只能卖六毛一斤。冻梨、冻柿子为了好看增重,一个一个用湿毛巾擦,一趟活儿干下来,手都冰得伸不开。为了能上到好果儿,还得买些瓜子花生的讨好果贩子,最后钱还没挣到几个。

卖水果不行,大嫂就去卖鞭炮。过年再没钱的人家也讲究放个炮仗嘣嘣穷鬼,家家都得买,不愁卖。春节前最冷的一个月是旺季,当街站着,冷风直割脸,腿上穿两条棉裤都能打透了,手伸出来查钱,一秒钟就能冻僵。手脚鼻子都生了冻疮,大嫂笑说自己的脸跟个猴儿腚儿似的。

大哥跑运输拉煤拉木材拉水泥,长途运输本来就辛苦,可是没两年,人家个人的运输公司就把大哥挤得没活路了,想辛苦都不能了。只好卖了车,跟大嫂一起卖鞭炮。他们一分一毛地攒钱,每天晚上在灯下数毛票都觉得有奔头。

有一年来了个醉鬼,非要点个二踢脚说看看响不响。结果一个二踢脚把一条街的炮仗摊都点着了,醉汉却不知去向,找个人赔都找不到。

公公家后来也搬到城里了。婆婆去世后,公公娶了小婆婆。小婆婆能干,公公的房子后面新修了条环城大道,小婆婆就开个后门让房子成了临街房,要把房子出租。大哥大嫂就租了下来,开烧烤店。两个孩子都渐渐大了,能帮忙串串儿干活儿了。大嫂手艺好,烧烤店很红火。忙不过来,大嫂就不让小二上学了,反正成绩也不好。老大上了技校,毕业去化工厂上班。开烧烤店到底不用风吹雨淋的,大哥大嫂终日同进同出,同起同卧,让人觉得好日子似乎真的来了。

然而烧烤店才开不到两年,房子动迁,开发商要建住宅楼,大哥大嫂精心装修的烧烤店被拆了,又没了营生。

老大娶媳妇,花掉了大嫂仅有的积蓄。小二去沈阳学理发,又用掉一大笔钱。不能坐吃山空呀,开始串糖葫芦卖。大哥大嫂大儿媳在家抠楂子串成串,大哥上灶蘸糖然后推车上街卖。每年上秋开始卖,一直卖到第二年开春。可是赚得有限。有时糖涨价,有时楂子贵。有时收的是假钞。

小二开了发廊,娶了个会理发的媳妇,贷款买了门市楼,小夫妻俩有收入,大嫂不用操心了。没想到化工厂倒闭了,老大又没工作了,还得再找营生。老大媳妇又生了娃,结了婚就一直在一起过,大嫂和大哥不能眼看着,也得帮衬。就只有多卖糖葫芦这一条路了。

一上秋,大嫂就没黑天没白夜地串楂子。咱家不糊弄人,山楂都洗过晾干再串。用的都是好山楂。大哥的糖蘸得匀,糖葫芦个儿还大。串山楂前得把每个山楂的核抠出来,先是横着一刀,但不能切断,然后用刀尖抠核儿。好山楂硬,不好抠,老是重复一个用力的动作,慢慢的,大嫂的大拇指就成了弯的,再也伸不直了。满是纵纹的手指甲全是劈开的,指甲边是层层老皮倒刺。手指肚上,全是竹签子戳的伤疤。手在冰水里泡得骨节都有些变形,像枯干的老树枝。颈椎病发作时,头都不能转,可是手不能停,一刻也不能停。

为了一个月一百二十块钱的工资,大嫂又当上了居委会副主任,干完了家里的活,就走街串巷忙得脚不点地儿。东家长西家短,都得帮着解决。

因为这么些年吃饭饥一顿饱一顿的,大嫂被查出得了胆结石。做了手术后,大嫂没了钱还没了胆。大哥冬天在街上出摊,也落了一身的毛病,不舍得花钱看病,哪痛了就吃片去痛片忍着。

攒下点钱也不敢花,为了到老能有个保障,大哥大嫂还得挤出钱来交社保。到五十周岁这一年,大嫂每个月能领到一笔钱了。虽然只有九百块,虽然自己交了那么多年钱,大嫂还是欢喜得合不拢嘴儿:“咱也和他们一样有工资了。”

大嫂多少年没买过衣服了,妹妹的,妯娌的,能捡谁的捡谁的。第一个月领到钱,大嫂狠狠心,买了一套衣服。黑色短袖上衣,米灰底大红花阔脚裤。领口是米灰底大红花的飘带,打个蝴蝶结。立在陈旧的大衣柜的镜子前,前照后照。她眼睛散光,没戴眼镜,痴痴看过去,依稀是三十年前,第一次来大哥家做客,帮着给小弟洗衣服,听见邻居二婶儿见了直夸:“秀敏这闺女可真俊哪!”是的,她有名字,叫秀敏,又秀美又聪敏的意思。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没人叫她的名字,都叫她大嫂了。

这年头时兴同学会,大嫂的中学同学也张罗,可是大嫂认为那是体面人做的事,自己就犯不上了。花上两百块去聚会,得卖多少串糖葫芦才能挣回来呀?再说了,有那喝酒唱歌的工夫儿,能串上百串楂子哪!

小二也有了娃,是个特懂事儿特讨人喜欢的女娃。大嫂一边照看娃一边抠楂子两不耽误。大嫂坐炕沿上抠山楂,娃在炕里玩积木。娃玩一会儿,过来看看奶奶的山楂盆,也要帮奶奶干活。大嫂抬起手挡她:“乖,别捣乱,你太小,看刀豁着你。”娃忽然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奶奶,奶奶,你这大拇手指头是咋的了?咋是这个样子的呀?”

咋的了?大嫂眼睛一阵发酸,心里一阵发紧。屋外刚下过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太阳出来了。大嫂不敢低头,只好望一眼窗外,揉一下眼睛,眼泪就都抹在手上了。不知是大雪晃的,还是因为娃的问话,她恨自己老了老了,还这么不顶事儿。

年轻时被人赞又美又巧的手,现在弯着手指,像中风一样,丑得不行。大拇指现在别说捏琴弓,就是拿根针都捏不住了。谁能知道,到底是谁,是什么,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变成了如今这个抽抽巴巴一身伤病的老太婆了呢!


生活是最好的素材

也为虚构提供了最好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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