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不赏我饭吃也没关系

有一个学期第一次上课，讲的是写字，怎样把字写得规范，写得美观——我的同事又要说我的字好，讲这个不成问题。具体的笑话是，他们说：“假如一个女子不美，你就夸她有气质；假如她没有气质，你就夸她有才；假如她没有才，你就夸她字写得好。然后转向我说：你的字还行。”然后所有在场的人都笑。当时听了这话我恨不得像个壮志未酬的英雄那样挥剑自刎。更何况，尽无论如何挣扎，我都根本写不好字。

然而一站在讲台上，所有的虚弱与不快，一如刚见到温曛阳光的残雪，立即消失在人的激情里。

起笔，顿笔，将一捺扬出去，像飞天的裙裾。工整的粉笔字，是排列好的士兵，既听从调遣，又显示威力。抑扬顿挫的语言，配上清辙的音质，适当的手势，恰到好处地表达为人师者的思想，百发百中。关键处，激起一片会心的笑声，是最美的涟漪。幽默，是富有智慧人的专利和法宝，在讲台上，更能够一扫昏昏睡意和肌肠辘辘。字字珠玑，串成链子，挂在想象的颈间，它的光芒遮蔽了一些新旧伤痕——在人生的磨砺中，不经意间留下的伤痕。

不过是我的虚弱。血，不断地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作为女性生理期必须经历的痛楚，而不是因为伤口。我虚弱得如同一片叶子，这是我内心巨大的秘密，是性别的耻辱与骄傲。我躺倒，放下眩晕的头。靠在枕上，而不是一个肩膀或一个胸膛上。

电视里，正播放交尾的螳螂。行进中，雌螳螂咬下雄螳螂的头——即便这样它的动作也尽职尽责地没有停下。接着，雄螳螂完成任务的身体也即将成为雌螳螂的美餐。这一幕，何其残忍。生子后雄性的使命就结束了，雌性以其为餐。它只为片刻肉体的欢娱，赔上最后的性命，也是为后代做出最大牺牲——为母体就地取材，提供最为方便的蛋白质。雄性就此失去了继续存在的理由和价值。所谓的爱，有时不过是瞬间的错觉，或者繁衍后代的堂皇借口，我因此痛恨任何仰男人鼻息生存的女性。

可是，他们说各有各存在的方式，女性主义才最可恶。那么所谓社会和谐，是否男女、阴阳的和谐存在就是其主要方面？我不得而知。不过我所在的学校，作为人类传播文明的重要基地，二十五年前在集资分房的时候，女职工要比男性每平方米多拿出百分之四十的款额来。尤其是在师范类高校中，女性教师占比要远远高于男性教师。也就是，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并没有得到有效保护。

我们不会像哈佛大学仅仅因为校长萨默斯在学术演讲中说“女性在自然科学领域先天不如男性”就提出不信任案辞掉他，而终于选出建校三百多年来的第一位女校长。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女教师的教学热情，很多人仍像上了弦的发条，运转不停歇。因为这和男女不平等无关，只关乎职业兴趣，说得再好听点，是敬业。

仅仅二十五年后，一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女教师和男教师一样，六十岁退休，享有和男教师一样的晋职机会，她们也更多地走上管理者的岗位，并且做起来丝毫也不比男性同事差。

从上学之时起，怀着对老师的无比敬仰和敬畏，我仿若仰望神明。圣坛之上，老师一个犀利的眼神，足以令我低矮和惶恐。教室里满坐着小小的圣徒，举起的手臂如林，等待智慧之神的恩宠与点拨。有时在上课的时候，想到圣坛之上的神也要吃喝，那经过金属包裹的坏牙齿也要参与咀嚼，偶尔也会有一枚韭菜叶残留牙齿之间——我不敢想象下去。

初中的化学老师当年未婚，并不特别漂亮，但有着健康的美，在众多神明之中是最年轻的女神。一般少年心目中这样的女神都由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来担当，可惜当年我们的音乐老师是个过分严厉的中年男人，最多算半个神。化学老师高个子，小巧的五官，微黑，有发胖的迹象——她在结婚生子后果然发胖了，但那时我们早已毕业，不及看到演出后的落幕卸妆。

我记得她的每一件衣服，她烫过几次头发，她上班时从哪个方向走进校门。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最有理由打扮自己的盛放季节，她却只有两件毛衣，让今天的我一想及此就止不住的心酸。毛衣中的一件是藕荷色有白色斜条纹的，恐怕今天她自己都未必能记得。

我现在上课，从没在学生面前穿过重复的衣服——开学前我乘火车去长春买回准备一学期穿的衣服，从大衣衬衫到手链眼镜应有尽有。为了搭配一条裙子，我会跑遍全城买外套鞋子皮包乃至项链，相对昨日，是分外奢侈的感觉。

可是八十年代，我现在的学生刚刚出生，我当年的女神正整装待嫁。女神在我们眼中格外受到关注，连她上课时略带沙哑的声音，对我们而言都是最动听的乐声。

有一次上课时，窗外几个看上去像是外校的少年向她吹口哨，并说了一两句有关她的有些流里流气的话。她红了脸冲出去，激愤地怒斥他们。再回到教室，好半天她说不出话来。沉默着，她和我们。我们的沉默里满是同情、愤怒和不安。是的，我们心中的女神凛然不容侵犯。我因此喜欢化学，将试管、烧杯画得格外整齐逼真，将超出我们课本范围的化学方程式在最短时间内配平，甚至有时我的试卷上会出现满分。一个理科极差的人，高中阶段化学成绩也会超过九十分。后来和一个学化学的人结婚，也许与此有些微关系，因为他即将成为化学老师，就即将成为我明日俊美的神。当年我悄悄立下志向，当一名初中化学老师，成为另一个讲台上的女神。

为此，我走很多的路。二十多年后，拿到对我而言无比金贵的硕士学位证书，才有资格站在大学的讲台上。虽然这一天来得稍嫌晚了些，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圣坛情结。我无比投入，倾尽所有，只为一次精彩。

第一次教学测评，学生就给了超出我想象的评价，一百多个学生，每个人都给我打了优秀。——那一刻，我心里满满的都是眼泪。就像一个孩子，本来期望一个不是批评的鼓励，却意外得到由衷的赞美，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传奇。

清华大学的于歆杰老师在回答同行问他课上表达得好是不是不断提高后的效果时说：“有些人，是老天赏饭吃。我天生说话就比较清楚。”老天不赏我饭吃也没关系，我自己可以找饭吃。是枝条承受不住花朵的重量，也是细雨冲开微尘打开一个清新的天地。我的圣坛，成为让我挥洒激情、找到自我并充满感恩的世界。所有的破坏都是成全。由此，不介意其它诸如职称、评奖一类的来自学生之外的评价，那些都没有影响过我在讲台上的激情。

可惜的是，由于工作岗位的需要，现在只能告别讲台。一个不学无术却异常努力的人，心里有太多不舍，却终于因为承担更多内容的责任而不再感到遗憾。

而那个学期的第一堂课结束后，我从讲台上走下来，一直走到床上去。虚弱地躺倒，与先前讲台上那个神采飞扬的我判若云泥。是的，上课对我而言就如同吸食鸦片，铃声响起，我还余兴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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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对自己相貌丑陋的顾虑，以前从不上自己的图，脸部都是打上马赛克。只有进入中老年的人生阶段，面对残阳夕照，那只有在人间为数不多的时日，才终于能够放下心理的包袱，袒裎有如婴儿初生般的赤子胸怀。上一张猛图，可能是人力资源处的同事前几天拍的，我无意中看到的。他们有好的技术，定格难得的瞬间，我却有不堪的外表，实在对不住了。认了半天，才确定好像是我——谁能真正认识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