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毒防灾防冬烘
接昨天的内容,往下。
先解释一个名词:冬烘先生。
唐宣宗时有位礼部侍郎叫郑薰,非常崇拜颜真卿(鲁公)。他主持科举考试,考生中有个人叫颜标,文章写得不怎么样,但郑薰见看他姓颜,误以为他是颜真卿(鲁公)的后代,于是将他将录取为头名状元。后来颜标去谢恩,郑薰问起他家庙院怎样(注:大户贵族才有家庙),颜标回答说:“学生家境贫寒,并无庙院。”郑薰这才明白他不是颜真卿的后代,后悔不迭。此事后来传扬开来,人们编顺口溜嘲笑郑薰: “主司头脑太冬烘,错认颜标作鲁公。”
唐以后,“冬烘先生”在中国文化中指迂腐、浅陋的知识分子。
为了接续中断多年的《爱女书摘》,我又开始翻阅曾经读过的古文。现在没有必须的任务了,就成了欣赏性的随心看。
突然看到了清代龚自珍的《病梅馆记》,小时候课本里学过。这篇文章,讲的是人们把好好的梅树弄成扭曲病态状,按照主人的喜好要求去变态生长,这样可以成为盆景,更值钱。社会上以“病梅、夭梅”为职业者的“花匠”甚多。作者心疼那些被折磨成病态的梅,就弄了一片地,把这些梅盆给打碎了,把梅树栽到地上,剪开束缚它们的绳子,让它们自由生长,叫“疗梅”,他的那个馆,也叫“病梅馆”。今天读来,无限怅然,无限伤感。眼前的画面感,一株被扭曲的梅花盆景,被陈列于华丽的厅堂,那种病态和夭状,让人唏嘘不已。
我们课堂学这篇文章时,老师在介绍创作背景时说:
清朝封建统治者,为了加强思想统治,奴役人民,一方面以八股文作为科举考试选用人才的法定文化,以严格束缚人们的思想。另一方面,大兴文字狱,镇压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在长期严酷的思想统治下,人才和思想遭受到严重的压抑和摧残。知识分子只有服从并甘当没有个性和思想的奴才。此文写于1839年,鸦片战争前夕。
分享一下部分原文:
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
大意:有人说: “梅凭着弯曲的姿态被认为是美丽的,笔直了就没有风姿;凭着枝干倾斜被认为是美丽的,端正了就没有景致;凭着枝叶稀疏被认为是美丽的,茂密了就没有姿态。”
小时候读这篇文章是课堂上老师给的价值观。现在,却是自己的价值观。虽略读各家,但随着阅历增加,越来越尊崇道家的“自然观”,以自然为美,以自然之法为终极信仰。做人、写作都以真性情的表达为本。如果梅树自然长得弯曲,就是美;自然长得挺直,也是美;但如果人为地硬性扭曲,展现在眼前的画面,就是宗法时代逼女孩子裹脚一样的残酷和痛苦。
那么,是谁在“夭梅、病梅”呢?是谁这么残酷这么折腾梅树呢?作者说是“文人画士”,即那些“心知其意”的“病梅”用户。
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
但他们自己并不亲自动手干这些事,谁来具体操作呢?他们把自己的需求告诉卖梅的人,是那些“以夭梅、病梅为业的求钱之民”(花匠)来做砍梅、摧梅、扭曲梅、使梅花呈病态的事情。这些“花匠”具体怎么操作呢?
“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大意:砍掉端正的枝干,培养倾斜的侧枝,除去繁密的枝干,摧折它的嫩枝,锄掉笔直的枝干,阻碍它的生机,用这样的方法来谋求大价钱,于是江苏、浙江的梅都成病态了。文人画家造成的祸害严重到这个地步啊!
读这段,心中五味杂陈。因为马上想到了身边的“冬烘先生”。我虽不是什么“梅”,但也被个别“冬烘先生”打着“为你好”的口号“裁剪”过几回,而且他的理论空洞、迂腐、媚骨权贵到极致。实话说,我算是有点心量的,平时并不太在意烟云人际。但事关尊严时,总是耿耿于心,不得释怀。虽只是笑笑,但心里却要恨上三千年。可能还是小心眼吧。
现代“花匠”不仅仅是“绳梅、夭梅、病梅”,而且还具备了科学的“嫁接”技术,他们强行把梅枝劈开,再插进去别的物种枝条,再用绳子缚绑起来,逼迫它们融为一体,然后开出“菊不菊,梅不梅;古不古,今不今;中不中,洋不洋”的花来。你看那网上,一会儿骂西方,一会儿又崇洋媚骨无底线;一会儿拳拳示忠,对于权贵极尽奉承,对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言辞苛刻、霸道欺凌;一会儿大赞老祖宗五千年文明,一会儿又大骂佛道是封建迷信,批判传统文化是糟粕等等。凡此种种,没有一点自己的主心骨价值观,灵魂东倒西歪,墙头草一样的盯着头条随风倒。这样的人,就是被胡乱嫁接失败、信仰扭曲的新时期“病梅”。
还有一种是嫁接成功的,讲话千篇一律,人人行事都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动作标准一致…………(此处略去500字)
管中窥天,自己不敢思考井口那个圆形之外的宇宙,这只是可怜,倒不可恨。但如果还来不允许别的青蛙坐在井沿上看天,就是可恨了。他们希望大家都要呆在井底,看到的天都是一样的,这样就没有异已之人了,崔永元先生描述为:“什么是真理?真理就是统一口径”。这种三观扭曲、自病病人的冬烘,已病入膏肓,不可医治。可怕的是,他不知自病,还执着于“病人”,兼具“文人画士+花匠”,强制别人都得跟他一样扭曲价值观,才觉得和谐、放心,以“夭人、病人”为已任。这样的人,一般都是对历史缺常识的人,随便翻几个朝代的兴亡史,都会对人生充满敬意,对身边的人饱含温情。
一个人,真正的成熟,就是懂得了社会的多样性,可以包容与自己不同的人,而不再去自以为是、居高临下地教训别人。
一个人,真正的高贵,就是有温情和悲悯的情怀,知道尊重人性和尊严,从内心认识到人的灵魂是平等的,而不去轻易地别人说三道四,甚至上纲上线地给人扣帽子。
一个人,真正的有福,就是有了长远的眼光,知道凭着良心去掂量世事,不会为了眼前的功利而不计因果报应。
一个人,真正的长生,就是要去掉虚伪和偏见,象大自然一样的真性情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
大意:我买了三百盆梅,都是病梅,没有一盆完好的。我已经为它们哭了好几天,于是发誓要治疗它们:我放开它们,使它们顺其自然生长,毁掉那些盆子,把梅全部种在地里,解开捆绑它们棕绳的束缚;把五年作为期限,一定使它们恢复和使它们完好。我本来不是文人画士,心甘情愿受到辱骂,开设一个病梅馆来贮存它们。
作者真是有悲天悯人之心,读了也是让人一声叹息。买三百盆病梅想要治疗它们,其心可嘉。想想画面,作者的天真,跃然纸上。
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唉!怎么能让我有多一些空闲时间,又有多一些空闲的田地,来广泛贮存南京、杭州、苏州的病态的梅树,竭尽我毕生的时间来治疗病梅呢!
唉,那300盆之外的病梅又该当如何?全天下的病梅、夭梅又该当如何?怎么治得过来?但不知“病梅”怎么想呢?
小时候看到奶奶的小脚,四个趾头全踩断了,压在脚心,很是心疼。于是趁奶奶睡觉时,很用力地去掰直,没想到奶奶疼得突然坐起来,本能打了我一下,说“疼死了”,知道我的本意后把我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病梅”真的希望自己被医冶吗?扭曲的脚趾,谁都看得见。可是扭曲的灵魂,连自己都不知道。一个人,已经扭曲的价值观和灵魂,还能医得好吗?
生而为人,最有意义和可持续的价值,无非就是高贵的品质、清澈的心性和有趣的灵魂。因为这些美好的素养,是需要用一生的努力去坚持修为的。
英文中的New Money,被翻译成“新贵”,是不妥当的。一个世袭的穷人突然暴富,金戒指戴满手,见缝插针地炫富出风头,那叫“暴发户”,不叫“新贵族”。贵族气质是无法速成的。高贵的品质是靠长期滋养而成的,如春雨入土一样的无声无息,但使人温暖而清新。金钱堆可以出“富”,但堆不出“贵”。
所以,还是远离那些“冬烘花匠”为好。我多年潜心《道藏》,本不大关心外界的事,没有作者那样要“疗天下梅”的博大情怀,管好自己不“病”就是了,不自病,也不去病别人,也是一种善吧。一个人不为社会做贡献倒没什么,顶多就是平庸一生。重要的是不要祸祸社会,具体来说,就是不要去从灵魂、尊严上去糟蹋别人,以显得自己优越。生而为人,灵魂都是平等的,人格也是平等的,死了也都是一样化为灰,短短几十年,何苦来让人痛苦让人恨呢?这种态度,在佛教中,叫小乘境界,或罗汉境界,就是做个自了汉,不管别人。不算是大格局。佛法最究竟的,是大乘境界,要自度,更要度他,以“普度痴迷的众生到达彼岸”为已任。即地藏菩萨所发的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好吧,你们度吧,我境界小,关上门,自己清静去了。
忽然想起了杨朱。世人误解杨朱两千多年。有些人说杨朱主张“自私”的观念,理由是他“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其实对杨朱的思想没读懂。
我们看下原文: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
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
禽子曰:“假济,为之乎?”
杨子弗应。(《列子 杨朱》)
大意:
禽子问杨朱:“拔你身上的根毛去救天下,你干不干?”
杨朱说:“天下不是拔一毛就可以救得了的。”
禽子又追问:“如果可以救得了,你愿不愿意?”
杨朱不回应。
故事的起因就是这样,于是以治国平天下为已任的某些儒生就开始疯狂批判杨朱,说他自私,为了救天下,连自己一根汗毛也舍不得,实在太小气了。这里面有逻辑问题。不展开。“杨子弗应”,是因为拔一毛救天下,这个前提假设本身有问题。如果回答“为也”,那就是吹大话,是以虚伪的心,求虚伪的名。这种事,道家不为也。所以,杨朱懒得搭理禽子,不跟你这种逻辑概念不清的人讨论。于是他“弗应”。
后面的故事,就是禽子按自己的理解宣扬出去了。于是杨朱给扣了一个“自私”帽子,两千多年。
而今的时代,早已不同了。人们稍微有了点地位,有点了财产,有了点知名度,最大的爱好,就是“好为人师”,动不动就去教训与自己无关的人。这是不懂养生。养生嘛,和和气气,简简单单,开开心心,颐养天年,少说教别人,就是自己的儿孙,管不了也该放手。所以古人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增广贤文》)
于是我就把自己的书房,当自己的“病梅馆”,好好修修自己的心,退去精神枷锁,放弃外在的约束,释放自己的灵魂,舒展好自己的性情,慢慢回复天然的自己。
人的变化并非无缘无故,都是社会影响的结果。大多数人的变化,有一个规律,坏毛病多与社会影响相关;好的习惯保持,都与自己不断的努力修为有关。贾宝玉痛恨女人因嫁了男人而变得讨厌,就是一例: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红楼梦》第七十七回)
这其实,就是社会原因。
每一个人,娘胎里出来,心灵都是柔软温暖的,手臂都是无痕无暇的,思维都是简单的,内心都是无忧无惧的,眼睛都是清澈透亮的,视野都是没有偏见的。长着长着,就变得城府、世故、圆滑、复杂、精明、迂腐、扭曲和残酷起来。
再读《病梅馆记》,细想来,病的,并不是梅,而是作者笔下那些手中有斧头和绳索的“花匠”,更是那些“病梅”的最初设计者----“文人画士”。他们才是“病梅”现象的始作俑者。
说起对始作俑者的痛恨,还是《孟子》中的那句话最厉害: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孟子·梁惠王上》)
孔子骂得太狠了,不忍翻译。
而我们普罗大众身边,最要提防的还是手中有斧头的“花匠”。砍你的胳膊,你会痛,会恨。但扭曲你的个性和灵魂,你不知,甚至,还感恩戴德。这,才是“梅之悲哀”。
人之为梅,本应高洁。人之为病梅,摆得再高,也不是高贵。
另外一种,是“病梅之病梅”,就是自己被“病”之后,还要帮助花匠去病别的梅。这种人,在社会上叫“打手”,在网上叫“水军”,他们做事完全无关自己的心,而是纯粹为了钱。哪怕他们的良知认为这是个好人,但为了几毛钱,也会到处发贴残酷地进行“网络暴力”。在印度诗人泰戈尔的笔下,就是“樵夫的斧柄”。原文是:
樵夫的斧头,问树要斧柄,树便给了他。
每一棵对,都想快乐地成长在森林里,谁也不想成为斧柄。但一旦成了斧柄,就立即换了立场,帮助斧头砍下自己的同胞、亲友,让它们成为跟自己一样的所谓“有用之才”。
人到底要做“有用之才”还是“无用之己”呢?庄子回答了这个问题: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sì)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庄子 秋水》)
大意:庄子在濮水边垂钓,楚王派遣两位大臣先行前往请他出仕,说:“楚王愿将国内政事委托给你了。”
庄子手把钓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被杀死的时候已经活了三千年了,楚王用竹箱装着它,用巾饰覆盖着它,珍藏在宗庙里。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为了留下骨骸而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水里拖着尾巴呢?”
两位大臣说:“宁愿拖着尾巴活在泥水里。”
庄子说:“你们走吧!我仍将拖着尾巴生活在泥水里。”
宁可涂中曳尾,不做高贵病梅。
这是一个读书人最后的风骨和底线。否则,不能称自己是还是一棵对,或是一株梅,或是一个可以自由摇曳身体的生灵。而只能是裹脚女人的脚趾,被踩断而不可再恢复原状,甚至,是那些再也没有生命力的----斧柄,沦为砍伐工具而不自知。
愿人人都有运气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拥有良善的品格,温情做事,良知做人,真性情地活一次。
毕竟,生命只有一次。而且,文字会记录一切。互联网的出现,已让传统记录方式发生了质的变化。一切丑陋和不德,都会现形于天下,无可逃遁;而良知和温情,将是人类永恒的追求。
生命有限,真性不朽。
照例,附两首道情:
《入山》
山路幽深万古情,
古人行罢今人行;
道家欲往山中去,
走进深山无姓名。
Yz.2021.2.24
《小园》
小园幽径数静亭,
闲云浮顶鹤两声;
一池清水游鱼戏,
石上独语花几丛。
YZ.2019.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