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漫步:望文错生义 忧诗作喜句——古诗误赏二例(徐景洲)

望文生义地欣赏古诗,难免隔靴搔痒而不得真味。

误赏的第一例是唐代诗人李华的《春日即兴》。原诗如下:

宜阳城下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

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由中国矿大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典诗词名篇分类鉴赏辞典》这样诠释诗意:“出了宜阳城,就见到一片萋萋芳草,顿觉盎然春意迎面扑来,令人赏心悦目。...... 只写涧水回转盘曲,便暗示了山谷的幽深和诗人优游林泉的乐趣。..... 渐至山深处,景色更加优美宜人。寂寥无人的山坳里,飘散着馨香的花树在自开自落。进入这种孤芳自赏、不求人知的境界,诗人能不为之陶醉吗?”

而上海辞海出版社出版的《唐诗鉴赏辞典》则认为该诗主旨是“作者春天经由宜阳时,因对眼前景物有所感触,即兴抒发了国破山河在、花落鸟空啼的愁绪”。

显而易见,二书对同一首诗的欣赏大相径庭,旨趣南辕北辙,孰是孰非?通过对比阅读,可以发现,前者即属于望文生义解诗,解诗者不了解诗作的写作背景,错把忧诗解作了喜句,不仅失之肤浅,而且还曲解了诗的题旨。

这首诗写于安史之乱平息后不久,作为皇帝行宫之一的宜阳城也遭到了严重破坏,景色十分荒凉,故而“草萋萋”实指“大片土地荒芜”,山泉无农夫汲引灌溉,只能任其“东流复向西”了。美丽的芳树无人欣赏,只能任花自开自落。鸟的空啼,更是以乐写哀,以闹衬寂,显示出山路的荒寞。因此该诗所写之景,实是为衬托诗人凄凉的心境,并充分表达诗人对时代的深沉叹惋,是运用了“以乐景写哀景,一倍增其哀”的传统表现手法。显然,诗人既不是要表现什么“盎然春意”及“优游林泉的乐趣”,更不可能面对如此荒凉寂寥之景而“为之陶醉”的。

由此看来,欣赏古诗而不去了解诗歌的写作背景,即兴发挥式地望文生义解诗是难免不误入歧途的。这里还需指出的是,前书出版于 1991 年,而后书出版于 1983 年,不仅早于前者八年,而且还一版再版,流行甚广,可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前书的撰稿者竟对后者的赏析之文视而不见,这于学术研究的态度来说,是很不严肃认真的,从对读者负责的角度来说,也是草率行事的。而这也恰好证明了,读书界对古典文学鉴赏辞典之类的书越出越滥、越出越乱的指斥,并非空穴来风。

误赏的第二例是宋代王安石的名诗《泊船瓜洲》。

且看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宋诗鉴赏辞典》如何赏析:“首句'京口瓜洲一水间’,以愉快的笔调写他从京口渡江,抵达瓜洲。.... (春风又绿江南岸)描绘的生机盎然的景色与诗人奉召回京的喜悦心情相谐合。”而平时人们在引用“春风又绿江南岸”诗句时,也大都是用它来描绘美丽春色、表现喜悦心情的,并以为这就是诗的本意。

但《泊船瓜洲》诗的基调不是喜悦而是忧愁,诗人不是要表现赴任的欣喜,而是要表现远离家乡的愁绪,表现对家乡的深深眷恋,并暗含着对前途的深深忧虑。这在诗的结句“明月何时照我还”中,已说得明明白白:还未远离家乡,就已盼望早日回来了。若联系诗人写作时的际遇心境,乡愁的题旨就更为显豁了。

  诗人因变法而遭罢免返乡后,已对险恶的仕途产生倦意和畏惧,所以当朝廷下召让他复职时,他曾两次辞官。而在复出后,又多次要求解除职务,并终于在第二年再度罢相。由此可见,他此次奉召回京的心情是毫无欣喜可言的,所有的只能是对家乡的深深眷恋和对前途的深深忧虑。而这些背景材料,却正是解诗时,所必需首先考虑的。以此观诗,诗意便有了全新的解释:京口与瓜洲虽相距“一水间”,钟山也不过“只隔数重山”,然而诗人相距却是一天远过一天。这是在用地理空间上的近,反衬心理空间上的远。无情的春风尚且知道一年一度“又绿江南岸”,而诗人此一去,却不知“明月何时”能够“照我还”,甚至不知还能不能够回还。这里看似写江南春天美景,实则是以乐景写哀情,一倍增其哀。而“春风又绿江南岸”句的重心,也当在“又”字,而非“绿”字,诗人着重描写的不是江南春色如何之美,而是要感叹自己官身不自由,有家不能归,竟不如一年一度回到江南的春风。真是忧心忡忡,扼腕而叹,好一个“愁”字了得啊!

这里还需指出的是,就“绿”的写景之美来说,原本平常,只是因为有了《容斋续笔》编撰的那一段炼字佳话在,才喧宾夺主,使历来的赏诗者,避重而就轻,买椟而还株,把欣赏的重心押在了“绿”字上,从而背离了诗的主旨而为欣赏而欣赏,也就难免望文错生义,忧诗作喜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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