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了人,就读懂了历史——《杜近芳口述实录》随感

如果你想了解一门艺术的时代印记和发展历程,最好的方式就是去读艺术家的人物传记,从他们的人生轨迹中定能触摸到这门艺术的时代脉动。当我读完《杜近芳口述实录》这部书,更加加深了我对杜近芳其人其艺与现当代京剧发展历程的认知。

杜近芳先生是享誉海内外的著名表演艺术家,是中国京剧院艺术风格的建设中最早的杰出代表之一,是世称李(少春)、袁(世海)、叶(盛兰)、杜(近芳)中硕果仅存的艺术家。同时,她也是当代京剧艺术传承发展的亲历者、见证者和参与者。这部《杜近芳口述实录》,以第一人称口述采写的方式,记述了杜近芳先生80余载的艺术生涯。

这部口述实录洋洋30余万字,内容极其丰富,我们可以从不同角度品读这本书。而我认为这本书的价值,在于它既是对艺术家个人艺术生活的记录,也是对一个剧院成长历程的书写,更是对一段京剧发展史的记述。读这部书,能以人为镜,以史为鉴,并从现当代京剧发展历程中去获得一些启示。从这个维度上看这部书,其意义不言自明。

经历过新旧社会两个时代的艺术家现在都已是耄耋之年,他们对新旧社会冰火两重天的感受是由衷的。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这些老艺术家们对自己的从艺之路和人生际遇的讲述,才会让我们对旧时代有更清晰的认识。

杜近芳

旧时代产生过“四大名旦”“四大须生”,也常被人称为京剧的“黄金时期”。然而,人才辈出、佳作迭出的繁盛,常常遮蔽了其背后艺人悲惨的命运。艺人们以没有尊严的生活,创造了一个“黄金时代”,其中有太多的无奈和辛酸 。这一切,在新中国成立后,得到了改变。

当李少春先生在第一次文代会上听周恩来说到旧社会对艺人是又爱好又侮辱,新社会则尊重一切受群众爱好的艺人时,他感动得流下了眼泪。这就是那段真实而客观的历史。经历过新旧两个时代交替的艺人,他们对那个年代的感受才是最真切、最重要的。

杜近芳的学艺之路是幸运的。她先后得王瑶卿、梅兰芳两位大师长期的真传实授,在梨园界能获此殊遇者没有几人。然而,两位大师给她上的第一堂课却是鲜为人知的。杜近芳讲,两位大师第一课不约而同地跟她讲的是《易经》,这可能让许多人意想不到。

《易经》是什么?那可是被誉为万经之首、讲大道之源的经典,是中国哲学中之哲学、智慧中之智慧的奇书。我想两位大师第一堂课,是要让这个学生明白《易经》中蕴含的朴素而深刻的自然法则与和谐辩证的哲学思想,以及事物变化发展的规律。

杜近芳在书中回忆道,师父在学戏前总要跟她讲一番道理,讲什么道理呢?就是戏情戏理、塑造人物的方法和创作思想。杜近芳说,我教我的学生时,也鼓励她们多学、多思,不仅要“学源不学流”,也要“学流溯于源”,她认为这也是京剧传承之正途。《易经》中的天地之道,也是人生之道。梅先生教导杜近芳“光会唱戏是不行的,要多懂得一些人生的道理”,而且把他如何为人处世,如何善待合作者的故事讲给她听。

我们常常感叹京剧艺术及其人才状况今不如昔,但我们却没有看到背后的根由,那就是今天的京剧人对中国哲学的学习和体悟还差得很远。世界总是处在一种动态平衡之中,得意莫张狂,失意莫沮丧,所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现在懂得其中真味者有几人?

如果说杜近芳的成功源自年轻时两位大师的悉心培育,以及她转益多师,在艺术上心无旁骛地下苦功夫,而她尔后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则与新中国成立后实施的一系列戏曲改革的政策有关。

1951年4月,中国戏曲研究院成立,梅兰芳任院长,杜近芳加入了其所属的京剧实验工作团工作。该团是中国京剧院的前身,她由此成为最早一批加入国有院团,投身戏曲改革的艺术家。毛泽东不仅为中国戏曲研究院书写了院名,还题写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明确了戏曲事业发展的方向。同年,《政务院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发布。为了进一步落实这一时期称之为“改人、改戏、改制”的“三改”戏曲改革方针,1955年1月,中国京剧院正式成立。

先说“改人”,旧时的艺人从小大多没有系统地学习文化知识,有的甚至目不识丁,唱戏也多为养家糊口。“改人”的目的,是为了提高艺人的思想觉悟和文化水平,使其成为合格的“人类灵魂工程师”,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杜近芳说,那时剧院办了扫盲班,她一边演戏,一边学文化。我想她重视思想觉悟和文化素养的提升,大概就是从那个时期开始的。

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改制”,不仅仅是把私人班社改造成国营剧团的体制之变,还要求废除旧戏班、旧戏院中带有封建性的一切不合理的制度,在剧团艺术建设上建立导演制,成立艺委会等。此时,还有不少新文艺工作者加入了国营剧团。杜近芳的《柳荫记》《白蛇传》《谢瑶环》《玉簪记》《桃花扇》《白毛女》等不少代表作,都是在这个时期创演的。

对于“改戏”,杜近芳在书中谈的事例就更多了。书中讲到,梅兰芳院长率先垂范,他对《宇宙锋》一共进行了48处修改,把不符合人物关系和人物心理活动的地方,以及表演方式都进行了调整,直到1955年拍摄电影《梅兰芳的舞台艺术》时,还在加工。

传统剧目的整理改编,是戏曲剧目“推陈出新”的主要任务。这一段“戏改”工作是非常值得研究和重视的。

京剧《白蛇传》

杜近芳饰演白素贞、叶盛兰饰演许仙

现在,当观众在看《穆桂英挂帅》《白蛇传》《杨门女将》《将相和》《三岔口》《秋江》等这些京剧院团的常演剧目时,有谁会想到,这些都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京剧院“戏改”时留下的新编戏或整理改编的戏呢?当然,沿着这条轨迹前行的中国京剧院留给观众的经典剧目,远不止五六十年代编演的这些剧目,当年培养造就的出色的青年演员也不止杜近芳一人。

而所有这些,都给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让我们能清醒地看到今天仍需要坚持的是哪些,需要发展的是哪些。

文艺政策对艺术发展的作用,既要看当时的现实针对性,更要看它的历史性价值。这一时期,杜近芳积极投身到用古老的艺术形式表现现代生活的创作实践之中,陆续参与了多部现代戏的创作排演。其中有为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仅用10天创排完成的现代京剧《白毛女》,也有经过数年不断修改打磨的现代京剧《红灯记》《红色娘子军》等。这些剧目在中国京剧史上闪耀着它们应有的光芒。

京剧《红色娘子军》

杜近芳饰吴琼花

1958年3月至5月,在中日尚未实现邦交正常化时,日本松山芭蕾舞剧团携根据中国电影《白毛女》改编的同名芭蕾舞剧来中国巡演。杜近芳在看过日本芭蕾舞《白毛女》后,就在思考一个问题:日本法西斯侵华,但日本人民是热爱和平的,他们能够用芭蕾舞的形式,排出歌颂中国共产党题材的《白毛女》,那我们这些中国的京剧工作者呢?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做点什么?

她的想法马上得到其他艺术家和剧院领导的支持。当时工作和生活条件还是相当艰苦的,创作和排练人员不回家,困了就躺在椅子上,饿了就吃块窝头,硬是争分夺秒地用10天时间完成了创作排练任务。由此可见,当年这批艺术家为了同一个目标,那种忘我的工作精神和超凡的创作能力,实在令人钦佩。首演获得了极大成功。

京剧《白毛女》

杜近芳饰喜儿 李少春饰杨白劳

在杜近芳看来,“《白毛女》这部戏的意义在于,它是最早尝试用京剧的唱念做打来表现现代题材的剧目,创造了很多新形式,做了不少京剧'四功五法’的新实验”。周总理看完戏后说:“你们不尝试,怎么知道现代戏怎么搞;不尝试,怎么知道观众喜欢你们演现代戏。”

这部戏的创作实践,不仅在用京剧艺术形式表现现代生活方面做了许多有益的探索,证明像京剧这样程式严谨的传统艺术,也可以反映现代生活,塑造新的人物形象,也为之后中国京剧院乃至全国京剧界的现代戏创作,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短短200来年的京剧发展史,就是一代代京剧人不满足现状,在传承的基础上不断创新的历史。刘厚生先生写过一篇文章,他说:“如果老是在历史的繁华中自我陶醉,京剧的前途是危险的。” 这句话发人深省,激人奋进。

这是我从读人知史的角度,在看过《杜近芳口述实录》后的一些片段随感。当然,这部书能引起思考的远不止这些,特别是书中杜近芳先生关于表演艺术方面的心得,以及如何让京剧艺术更好地走向世界、如何做好京剧的传承工作等,都值得后学者学习研究。这方面的思考和研究留给有心人去做吧。

(本文作者尹晓东,系中国儿童艺术剧院院长、中国儿童戏剧研究会会长、国家一级作曲。因篇幅限制,本文有所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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