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第一次去雁荡山时,我在山中峡谷净名谷前拍下这幅山景——当时我正走下班车,立刻便被眼前的山峰震撼——对于熟悉山水画的人而言,这画面极有说服力——它令我想起五代关仝的《秋山晚翠图》,无论造型还是视角,二者都十分相似。即便是在关仝生活的关中秦岭,我也没有见过与画面如此契合的风景——前景斜倚的山岩、中景向上的山峦、以及远景簇拥升起、指向天空的主峰。关仝抵达浙江温州的可能微乎其微,《秋山晚翠图》中的山峰当然不会取自这里。但这一刻,它令画面与现实、古人与今人刹那交汇,仿佛时空穿越,百感交集,对于理解古人的观察、思考,理解古画中的提炼与营造,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参照。在此之后,雁荡山的旅行令我大开眼界,遇见许多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风景。其中有些呼应本来便以雁荡为题的画作——事实上,雁荡并不大,山脉绵延两百公里,风景集中在东西不过二十公里的北雁荡中。但就在二十公里之中,遍布教科书般的山水结构与令人流连忘返的旖旎山色。例如一次在雨中经过石门山谷,望见青山之下溪水奔流,溪涧与峦头的组合十分入画——又例如这条如同范本的瀑布,经过转折与分水,大约五层楼高的白练由山涧飞出,击出碧绿的深潭,不得不惊叹它的标志——山峰同样令人惊叹,在雁荡中段的灵岩,上千米高的绝顶拔地而起,直入云霄——崖壁则充满魄力,透过裸露的岩石、山顶的窠丛,使人暂且忘记它南方山脉的身份,转而想起北方雄伟的秦岭、太行——正是这样的一座山,坐落在浙江南陲,东海之滨,千万年前的火山隆起雄壮的山峦,冰川又为它切削出无数川涧溪谷;湿润的海风无休止地滋润茂盛的草木,丰沛的雨水又带来时时变幻山间的烟云;这座山,囊括了北宋的宏伟、南宋的绮丽,既能仰瞻如范宽笔下的宏伟峰峦,亦能身临黄公望画中的清幽林壑,它中部的主山足具北方的雄强壮阔,穿行的江流又宛见南方的平淡天真;——这即是雁荡,自古东南第一形胜,亦是中国东南最宜于写生的山水胜地。一处地方是否适合写生,既要看过去的它,也要看今天的它。过去意味着它要有渊源、有历史,有前人留下的画迹,才适于参照、效仿,以免无的放矢;今天则意味着它的风景未被破坏——例如李成创立“寒林平野”的齐鲁平原,如今高楼林立,很难再找到合适的景色。雁荡山历史悠久,文脉深厚,它开山于南朝梁(502~557年),因山顶有湖,芦丛茂密,南归秋雁多宿于此得名。魏晋名士谢灵运最早流连此地,王羲之亦曾在此任太守;唐代时雁荡日渐闻名禅林,草圣怀素与擅画罗汉的贯休都曾在此修行游历;至宋代,雁荡成为交通要驿,愈加兴盛,建十八寺、十院、十六亭,许多古刹至今依然静静伫立山中,例如北宋咸平二年修造的能仁寺——它也是我最常前去拜谒的寺院。上海博物馆所藏的元代李昭《雁荡图》大约是现存最早描绘雁荡山的画作,在这幅延祐三年(1316年)绘制的画卷中,以七段画面记录了许多今天依然可以寻访的地点,古今名称变化不大;自署“平阳”的黄公望曾画《泷湫宴坐图》(平阳位于南雁荡山脉),泷湫有一大一小,是雁荡山最负盛名的两条瀑布,可惜没有找到是幅的图版;黄公望的好友方从义也画有一幅《泷湫图》,现藏大阪市立美术馆,画中水流转落三叠,瀑下安设屋宇,大约取材自小龙湫的风景;明四家之一文徵明的父亲文林历任永嘉知县、温州知府,曾为雁荡修志,文徵明也留下许多与雁荡相关的画作,在他一生创作的许多观瀑图,都可以洞见龙湫对于他的影响深刻;明代叶澄所绘的《雁荡山图》同样是古代描绘雁荡的佳作,画中强调了雁荡山形笔直向上的特征,山势跌宕、绵延错落。叶澄以门扉状的山崖起笔,可能取自雁荡山显圣门一带;画卷重点则放在合掌峰与峰间的罗汉洞,在今天的灵岩。至近代,黄宾虹先生四次游历雁荡,以画纪游,留下诸多以雁荡山为题材的画迹,更在晚年多次重绘记忆中的雁荡;宾虹老人在雁荡的写生数量极多,他的后继者赖少其先生曾记录道:
“···他(黄宾虹)送我《雁荡山写生》卷子,一共32张,他的写生,主要是钩山的轮廓。那笔墨线条真好!勾山的轮廓,回来再加工,添树,加房子···不是一次画成,但是这画稿是写生的。”
潘天寿先生更以雁荡写生著名,努力精研中国画写生的他,对雁荡山怀有如同家乡般深厚的感情,如今雁荡山博物馆里还陈列着潘老的画作。沿着众多前贤的足迹游历雁荡,不仅在感受山水本身,亦成为一场古今之旅,由魏晋开始,随着时间缓缓前行;顺着它,无论学习宋元绘画还是近代山水、无论用细笔还是泼墨、无论对景写生还是行旅感受,都可以在这里连接过去与现在、画面与现实,找到理想的山水之境。雁荡山的景点很多,例如由唐代称传至今的绝景「大龙湫」——但是,作为拥有悠久文脉,山灵水秀的东南第一形胜,山中真正可贵的,是保持本色,未被踏足的天然山水——这里是雁湖附近的石门,雁荡山西侧众多峡谷之一,除了一座小小的水坝之外,完全保持原生的状态;山谷的入口处保留着最传统的浙南民居,沿青石板铺成的山径走入,伴着水声,很快可以看见一条湍急的溪流从山间奔涌而下;山涧两旁高山耸峙,植被虽然茂盛,却不会妨碍到观察山岩的体势,尤其是山根入土处的结构尽显无遗,这在南方山水中是颇少见的;峡谷的深处愈发逼仄,乱泉纷综、崖壁嶙峋,由此向上攀援,可以直抵雁荡山的主峰百岗尖;这条山谷罕有游人踏足,既适合写生,也适合静思,稍微爬得高一些,山上流下的溪水便可以直接饮用,也适合带着茶具沿溪煮茶。同时,由石门向西,还有进入雁荡山起源——「雁湖冈」的峡谷,从这里可以攀上千余米的山顶,寻访传说中大雁宿栖的雁湖;也可以继续向西,瞻仰不逊于大龙湫的「西石梁大瀑」——在雁荡山中,像石门这样的天然风景很多,并且由于山的面积不算太大,无需跋山涉水深入山脉的腹地,往往在路边转一道弯,便从人间进入山水,走过半小时、一小时的山路,身体与心灵便全都遁入山林,远离世俗的喧嚣。雁荡溪涧纵横,瀑布众多,因此相较其他名山「水」最值得一观,随时随地在溪边坐下,流水的动态、波纹的规律一目了然;
得益于水的丰沛,雁荡山亦常年云雾缭绕,「云」同样胜过诸多名山,宜于理解云气在山水间的流动变幻,遥忆古人缥缈的墨气;
因为多重成因与复杂地貌,「山石」则表现出各式各样的特征,从披麻到斧劈,雨点到解索,各种皴法都能在此找到现实中的依照;
结合历代绘画,雁荡的山峰既宜于创作发挥,亦可以寻找到许多已有的参照,例如这里的山崖与《万壑松风图》——从观山的角度出发,相对各地名山,雁荡虽然面积较小,与绵亘四省的太行无法比较;山峰也不过一千米余,与两千多米的华山望尘莫及,但它的岩石大多裸露在外,没有被植被覆盖,可以清晰的观察纹理与结构;太平洋的暖湿海风又带来充沛的降雨,云水俱佳;因此,雁荡山可谓集结了南北山岳的优点。无论从对景描摹还是搜集素材的角度出发,它对于观察体会山水的益处不言而喻,是一座不可多得的宝藏之山雁荡山位于浙江温州北部,坐动车或高铁可以直接到达雁荡山站,有班车也有网约车进山;坐飞机的话,最好选择台州机场,距离进山大约一小时的车程。拜访国内大大小小的山水之后,雁荡山应当是最方便的名山之一。雁荡山的内部区域同样简单明了,东西走向的山脉以一条公路贯通,从高铁站开始,以芙蓉镇结尾,公路两端分别连接着沈海高速与雁楠公路——在整个雁荡山中,住宿的选择极多,条件也很好,几乎不用对住的问题有任何担心。灵峰、灵岩、大龙湫、能仁寺,几乎每个景点附近都有平价旅店与品质上乘的民宿;但如果是写生,灵峰附近游客实在过多,旅行团来往不暇,饭店旅馆过于密集,所以整体水平不高,宰客现象时有发生,不建议在此落脚;雁荡中部的灵岩以平价旅店为主,比进山第一景灵峰要朴实很多,同时拥有群峰耸峙的壮丽景色,还有雁荡山最棒的饭店——「山里人家」!这一家的鱼头煲一定要尝试一下,根据我吃过十几次的分析,应当是以热油激发鱼头的鲜味,再倒入高汤小火慢熬,加入花蛤、螃蟹、虾仁等等海味辅佐,并且辅之排骨、山药等等增加食材的分量——总之是非常值得一吃。大龙湫与能仁寺旁以民宿为主,网上能够预定的、看起来很漂亮的民宿大部分集中在这两处。整体水平尚佳,但大部分有农家乐的气质,需要小心选择,推荐预定时注意规避“田园”、“雅舍”、“山水”这些字眼。这里的一家「老地方饭庄」以前口味很好,但今年再去大打折扣,吃饭建议还是去山里人家。因为远离主要景点,同时景观天然缺少噱头,石门、雁湖一带游人罕至,也因此成为我住过最久、写生最多的区域,也是我心中的雁荡山精华。这里只有两家民宿,一家是石门谷内的「幽然现」,由丫丫与张才一对小夫妻一手建立。作为最早的住客之一,共同经历过台风、暴雨、蜂群搬家···成为患难与共的好朋友。但是,如今「幽然现」已经易主,新的店主性格古怪,比较高傲,也不修缮屋子,只有把它埋进回忆;另一家「云溪左舍」品质很高,它的建造稍晚,在建时我经常路过,今年去雁荡的时候住了几天。掌柜是个姑娘,嘴上抱怨山里很无聊想要早点回到大城市,工作的时候却又很开心。石门有公车直通山下的芙蓉镇,那里可以吃到各种奇怪美食、收快递、加油、买日常用品以及感受浙南小镇的魔幻现实,并且——镇上的三蹦子几乎可以带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自从2016年起,我每年都会去雁荡,前后七八回,多则几个月,少则一两周,即便是疫情肆虐的2020年,也还是在年末与小林补上与雁荡山的约定。我的父亲是画家,外公是林学家,从小跟着他们爬山,对山有着特殊的感情。学画之后,秦岭、五岳、太行、匡庐、还有家乡的黄山、天柱山等等,走过的山水不计其数,但令我受益最多、感慨最深的还是雁荡山。对我而言,这座山是我的桃源,既有南方的温柔,也有北方的雄浑,无论是范本式的山水还是浙南湿润的空气,它都成为我无限向往的地方。我与小林也是在此相识,这里是她的家乡。——最后,奉上来自雁荡山的更多图片,也更希望你能亲自去看一看这片浙南的青山,那里一定有你想要寻找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