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洋 || 理发师

（题图来自网络）

　　中国人有好多讲究，头算是首脑机关，不能随便动的。人们常常用这句话显示事态严重，他们都欺负到咱头上来了。可见头之重要。

　　可过上一月半载，人们就会主动地去掏银子让人摸头，还点头哈腰地听人摆布，只为了头上的毛发。这个下九流的理发师就成了个古老的职业，也成了饿不死的手艺人。小时候理完发还像过年一样，让小伙伴围着，新头打三下，你打我也打，主人不恼，还笑嘻嘻的像谁给了糖吃。

　　上小学时理发都是大人胡乱剪的，哪有钱让人家打理。村里倒是来过一头挑着火炉一头挑着木凳的的剃头匠，那人三十多岁年纪，一口河南腔笑哈哈的，理一回得一毛钱哩。村里支书队长挺享受地坐在大核桃树下，让那人给理头。我们羡慕地看着，有的都流了涎水。

　　那小伙老到村西头王寡妇家吃饭，她家的三个光葫芦儿子大狗二狗三狗也就随便理了新头，张张狂狂在学校晃荡。我和小伙伴们在他们的新头上打三下时，用劲生大，说是道喜心里其实酸溜溜的。

　　有一天夜里，村西头传来陌生男人的惨叫声，我想去看热闹，却被大人捂上了耳朵。第二天才听说，村上人在王寡妇炕上捉住了那个剃刀小伙，吊在房梁上用皮带抽了一夜…那个笑哈哈的剃头匠再没来过，大狗他们的头发也跟我们一样成了乱草窝，还常被人骂他们理过野汉子头。

　　高中到城里上学之后，先让人开眼的是北新街的工农兵理发店，光理发师就十几个，都是白大褂，让人一看就高大上。心想啥时能进去弄下头，那该多好呀。听说弄一回得两毛钱，吃多少个白馍哩，太奢侈了。

　　班上有个姓赵的同学，学习不咋样，却老是牛皮哄哄的，同学议论说，人家他老子比行署专员都威风，叫领导抬头就抬头，叫他低头就低头，本事大大的。弄了半晌我才明白人家老子是有名的理发师，就在工农兵理发店当大师傅哩。我心想，就剃个头么，张狂个鸟？后来小赵同学让我帮忙写了篇作文，好处是给了我个盖着红大印的理发票。

　　我装病去了回那个有大玻璃窗的理发店里，坐在长凳上排了半天队，猜着哪个是小赵爸爸。好不容易排到跟前，是个小伙子，先收了票，好像我不给他钱似的，板着脸摔摔打打的，一点不把我当“工农兵”。

　　电动推子在头上走动，感觉像做梦一样。回去的路上心情也像新头一样清清爽爽的。我问小赵，咋没见你老子呢？小赵神秘地说，你级别不够，我老子专为大官服务，还有刮脸和掏耳朵的绝技哩。你好好学，混上官再说。

　　我倒是上了大学，始终却没当上一官半职。小赵没考上学，他老子倒给找了个铁饭碗的工作。那个让人眼热的国营理发店黄了，他老子自己在政府家属院门口开了个自己的小店，生意火得很，全是退休的老领导。

　　据说没他修面和掏耳朵，好多老汉快急疯了。那天到老赵头的店去体验过一次，等了快两个小时，老人家修面的仔细劲儿和掏耳朵的舒服劲儿没法用语言描述，那种享受，岂是一个爽字了得。

　　大学毕业了没几年，社会上有钱的人多了，街上一下子开了好多高档的发廊。先把自己拾掇得怪里怪气的年青帅小伙给你剪头，看着就玄玄的。那次失恋之后，想从头开始，就到这浪之浪的发廊，烫了回头。那个小伙自己的头发是红的，说他是撂下铁饭碗下海扑腾的。为了自己的生意从头红火，说他穿的红裤头，红袜子，是要从头红到尾。

　　理发师嘴上功夫不错，啥贵让弄啥花了我大半个月工资，弄了个狮子头，穿个牛仔裤，戴个能变色的近视镜，笨狗扎个狼狗势，照了张相，至今还贴在我博客里，至少显得我也年青过，也鸡毛想飞上天过，也张狂过。

　　三十多岁的时候，我早就不再喜欢头上折腾了。到哪里理发都成，只要人不排队。那天到个门口还有鞭炮皮的理发店。长窄的店里只有一个清秀的扎马尾辫的小姑娘。

　　一见我进去，就笑笑地让我坐下，给我剪头。谁知在剪我左耳边头发时，我只觉着疼了一下，就有东西流了下来。小姑娘带着哭腔说，不好意思，我把你耳朵弄破了。她赶紧用纸给捂着。我大大咧咧说，没事，再剪。小姑娘手抖着……

　　理好时，小姑娘硬是不收钱，我还是给了她。走出门老远，小姑娘撵了出来，红着脸说，我这是头天开张，大哥是第一个客人，你可不敢给人说剪了耳朵。要不，就没人上门了。

　　我郑重地答应了她。她说，你真是个好人。后来我还写了个文章叫《美丽的错误》，发在一家青年刊物上，当然没提店名。这回意外也留下后遗症，到理发店，只要一剪到左耳边就紧张，生怕剪了耳朵。从街上走过，总要路过她的理发店，见里面人不少，我从不进去，心里倒是莫名其妙的高兴一阵。

　　转眼就年过半百了，也到了宠辱不惊的年纪。那天同学聚会，小赵同学早成了县团级领导。他喝高了，跟我推心置腹起来。他说，我今辈子最大的后悔就是没把我老子的手艺学下。我老子七老八十了，还有领导请到家里去吃香喝辣。我也快退了，啥啥不会，咋过呀嘛。要是老人还活着，那该多好呀。

　　我不知咋安慰他，心里说，能当官的人多，能有好手艺的人少。会点“头上功夫”，靠手艺吃饭，不光不丢人，说不定还能成工匠大师呢。

作者简介：鱼在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商洛市作协主席。著有《鱼在洋作品精选·雪夜奇遇》等作品10种。现为商洛日报社副刊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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